正文 李小蘭和她的朋友們(1 / 3)

馬路被遊行的隊伍堵住了,公共汽車一直開不過來。等到它開來了,等車的人已經很多很多了,大家拚命擠,結果把車門堵得死死的,誰也上不去。有個男人急了,大喊了一聲:毛主席萬歲!

前麵的人被他突如其來的叫喊嚇了一跳,紛紛回頭看他,他就乘著大家發愣鬆懈的那一刻擠了上去,還順帶把身邊的一個小女孩也捎了上去。

小女孩不是他的孩子,他也不認得她,他隻是看到她無望地站在擠攘的人群外,她的目光是那麼的淩亂無助,又是那麼的惶恐,他不知道她要到哪裏去,但他想,她肯定有什麼急事急著要上車。如果沒有人幫助她,來十輛車她也上不去的。

他是磚瓦廠的工人,每天都要坐這趟車來來回回。逢到上中班,他會在下午一點鍾左右出現在這個站台上,這時候他就有可能碰到這個女孩子。她總是很心虛,她的眼睛從來不正視別人。那天他幫助她上了車,她也隻是匆匆地朝他瞥了一眼,很快就掉開了眼睛,眼簾低垂朝著車窗外。但她也不是在看外麵的街景,她的神情不僅慌張而且恍惚,她的目光從來就沒有停在一個固定的目標上。

磚瓦廠在城郊,他要坐到終點站才下車,小女孩每次都是坐三站,就下去了。他也曾經想了一想,小女孩下車的這個站名叫乘魚橋。但是,這裏除了一座橋,還有什麼呢?還有一家醫院。

他猜對了。

售票員對著黑壓壓的人頭喊著,買票買票,前麵有人查票啊。上車已經買了票的,臉上完全是篤篤定定的樣子,沒有買票的人想乘著混亂逃票,但是被售票員一喊,就尷尷尬尬地過來買票了,擠不過來的,就由中間的人做二傳手、三傳手,有時候幾分錢傳過去,一張票再傳過來,車都要到站了,買票的人就急了,喊,快點,快點,要下車了。他是怕下車時被查票員查到了。也有的時候在傳錢和傳票的過程中,掉落了什麼,就引起一場爭吵,大家麵紅耳赤,當然最後總是氣呼呼地分道揚鑣。

查到了逃票的,都帶到造反派指揮部處理。造反派指揮部不僅處理逃票的人,他們還處理其他的許多問題,甚至還可以發通緝令。有一次他們通緝一個廠的走資派,他是一個生產科長,通緝令貼在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上,把站牌的名字都遮住了。好在大家坐熟了這一趟車,都知道這個站台是什麼站台。有一位老同誌站在站牌前看了半天,他好像不明白造反指揮部是個什麼單位,他們是公安局嗎?因為在他的印象中,隻有公安局是可以發通緝令的。

磚瓦廠的這個人隻是稍稍地注意了一下女孩,他就看出來了,她心虛,是因為她逃票。如果車上人很少,她會主動買票,但人多的時候,她一上車就擠到中間去,一眨眼就淹沒在人堆裏了。

這趟車行駛在城市的主要幹線上,經常遇到遊行隊伍,一有遊行隊伍,車就晚點,一晚點,人就特別多,車就特別擠。她常常在遊行隊伍出現的時候出現在這個站台上。

她的個頭比大人矮一點,比小孩高一點,從售票員的位置上看過來,能夠看到她的一撮頭發,售票員喊道,喂,那個女的,買票。女孩不吭聲。售票員又喊,喂,那個女小人,你買票了沒有?女孩臉通紅,仍然不吭聲。售票員說,你知道我說的是你,你裝聾作啞以為我看不到你,你不說話就以為可以不買票?女孩仍然不說話,周圍也有的人不知道售票員在說誰,四處張望,也有的人把自己手裏的票舉起來一點,意思是說,我買票了。女孩的頭埋得更低了,現在售票員已經看不見她的一撮頭發了。售票員踮起腳說,你是不是要我走過來啊?

車上的人終於知道她是在指這個小女孩,大家都看著女孩,女孩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售票員開始移動了,她生了氣,她要奮力地擠過人牆來收拾她。

這時候磚瓦廠的那個人說話了,他說,你別過來了,她是我的小孩,我沒給她買票,我覺得她還小,不用買票的。售票員說,王師傅,我認得你,你是磚瓦廠的,你家連你四個和尚頭,哪裏來的女兒?他笑了笑,說,車上認的,幹女兒。大家就哄笑起來。

正好車到站了,售票員開了車門,她一不留神,女孩象條泥鰍一滑,就逃了下去。售票員頭伸出窗衝著她大聲說,下回別讓我看見你。女孩低著頭匆匆地離開了車站,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售票員回頭對王師傅和其他人說,別看她一副可憐相,這個小人很狡猾的,大人都弄不過她。王師傅說,你把小孩嚇得,她還沒到站呢,就提前下車了。售票員說,你說她是你的小孩,你幫她補票呀。王師傅說,補就補,三分錢。看他真要掏錢了,售票員又說,算了算了,又不是你的小孩。

女孩一邊走一邊朝後看,她走了一站路,走得氣喘籲籲,心裏還是慌慌的,總是覺得有人在跟蹤她。她被嚇著了。她幾乎每天都是膽戰心驚的。最後她終於走到了醫院。

她沒有直接走進醫院,而是先在醫院大門旁的空地上轉了幾個圈子,確信沒有人跟蹤她,才走進了醫院。

車上的王師傅是猜對了,她是到醫院來,來看在這裏住院的媽媽。醫院就在乘魚橋旁邊。這是一所特殊的醫院。這個地方從前叫乘魚橋,但是自從這所醫院建在這裏了,漸漸地,乘魚橋就不再是乘魚橋,它成了一個代名詞。老百姓罵人的時候,就會罵到,你差不多了,你快要到乘魚橋去了。或者說,你如此胡攪蠻纏,是從乘魚橋逃出來的吧。

你們猜對了,乘魚橋的醫院是一所精神病院。

一個護士在走廊看到了女孩,跟她說,李小蘭,你怎麼到現在才來,你媽媽在哭,她說你不會來了,我跟她說你會來的。

李小蘭走進醫院後就像變了一個人,神情活潑起來,也開始說話了,她說,路上在遊行,人很多,我是走來的。她的一隻手伸進褲袋,褲袋裏有兩隻蟹殼黃,上車前買的,開始一直熱乎乎地貼著,後來因為走路的時間長了,就涼了。她把它們掏出來,包蟹殼黃的紙已經爛了,口袋裏盡是芝麻屑,她把口袋翻出來,將芝麻屑揀進嘴裏。護士已經走過了一段,回頭看到了,說,喔喲,你個小姑娘,蟹殼黃怎麼放在口袋裏?李小蘭咧開嘴笑了,捧著蟹殼黃走進了媽媽的病房。

李小蘭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巷子裏的三個小孩,兩女一男,他們本來和李小蘭是好朋友,總是在一起玩的。可自從李小蘭的媽媽住進了醫院,李小蘭再也不和他們一起玩了,她總是躲著他們。但她越是躲他們,他們越是想找到她,想發現她的秘密。

現在他們守住了李小蘭,他們有點生氣,胖子推了一下李小蘭,說,你老是躲開我們,你到哪裏去了?不等李小蘭回答,胖子又說,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媽媽出事了!李小蘭說,我媽媽沒出事。胖子說,你騙人,我爸爸說,你媽媽被抓起來了。李小蘭說,沒有,我媽媽沒有被抓起來。胖子反背著手繞著李小蘭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咪咪湊在愛國耳邊說,像電影裏的鬼子審問八路軍。他們差一點笑起來。但是他們沒笑,他們都是胖子的跟屁蟲。胖子終於站定了,問,那為什麼你媽媽總是不回家,為什麼你家裏隻你和婆婆?李小蘭說,我媽媽到五七幹校去了。胖子說,你騙人,五七幹校已經結束了,我爸爸媽媽都回來了。愛國也說,我爸爸也回來了。李小蘭說,我媽媽留在五七幹校工作了。胖子懷疑地盯著李小蘭,她在那裏幹什麼?李小蘭說,她當圖書管理員。胖子回頭問愛國,五七幹校有圖書館嗎?愛國說,有的。胖子推了一下愛國,說,不用你幫她。愛國說,是有的,我爸爸帶我去過的。胖子又看著咪咪,咪咪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去過。

胖子說,李小蘭,你最會騙人了。李小蘭說,我沒有騙你,不信我帶你們去看我媽媽。胖子說,到五七幹校去?李小蘭說,是呀,到五七幹校去。愛國說,五七幹校在鳳凰山,很遠的,有一條大河,還要擺渡。咪咪也不想去,咪咪說,有一次船翻了,許建設的爸爸媽媽就是那次淹死的,撈起來的時候,他們的手拉在一起,怎麼也掰不開來。胖子說,你們不去,我去。

李小蘭就帶著胖子去了,一路上胖子總是在說,李小蘭,你該承認了吧,李小蘭,馬上就要擺渡了,你該承認了吧。李小蘭說,我承認什麼呀?胖子說,你媽媽不在五七幹校,你媽媽被抓起來了。李小蘭說,沒有,我媽媽沒有被抓起來。她們走到渡口,下起了大雨,狂風大作,渡船停渡了。船工說,你們兩個小孩,跑到這裏來幹什麼?你們要到對麵去幹什麼?胖子說,我們養了蠶,來采桑葉。船工說,改天吧,今天過不去了。李小蘭說,胖子,你騙人。胖子說,李小蘭,我跟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