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站在河邊，看著河麵上的波浪，胖子說，就算你媽媽留在五七幹校了，你為什麼老是躲著我們一個人出去？李小蘭說，我到我阿姨家去，我表妹生病了。胖子說，你騙人。李小蘭說，我沒有騙人。
她們頂著雨走回來，愛國和咪咪還在那裏等她們呢。胖子一到，就被守了她半天的媽媽揪住了耳朵，她媽媽罵她，一個丫頭家，野到哪裏去了，這麼大的雨，還不曉得回家。胖子倔頭倔腦地就著媽媽的手臂往回走，還恨恨地對李小蘭說，李小蘭，你別讓我抓住你。愛國和咪咪趕緊散開了。
李小蘭站在路邊人家的屋簷下，看了他們半天，一直到看不見他們了，她才回家。
第二天胖子又在巷子裏攔住了李小蘭，就胖子一個人，她說，你又要到你表妹家去了？我和你一起去吧。李小蘭說，很遠的，要乘公共汽車，我隻有五分錢。胖子翻了翻白眼，說，好，算你狠，下回我問我媽要了錢，就陪你一起去。
李小蘭甩掉了胖子，又在附近的幾條巷子裏穿了幾穿，才來到車站。上車的時候，她又看到了磚瓦廠的王師傅，雖然王師傅朝她笑眯眯的，但李小蘭不敢抬頭，她乖乖地買了一張票，就擠到王師傅看不見的地方去躲起來了。
李小蘭坐了三站，到乘魚橋站下車，結果她被查票員查到了。
坐兩站路是三分錢，坐三站路就要買五分錢的票，李小蘭買了三分錢車票卻坐了三站路。查票員把李小蘭的車票捏在手裏揚了揚，說，小孩，你從哪裏上車的？李小蘭低著頭，紅著臉，不說話。查票員又說，你一個小孩，倒會耍花招，你好像不是一次了。
售票員從車窗裏探出半個身子，朝下麵說，算了算了，是我打錯了，隨她去吧。查票員說，下次你小心一點，怎麼老是打錯洞？她又朝售票員看看，說，她不是你家的親戚吧？售票員說，她是王師傅的幹女兒哎。李小蘭聽到車上車下的笑聲，但她心慌得腿都打軟了，始終沒敢抬頭。
售票員是看在王師傅的麵子上幫她說話的。李小蘭雖然從來不抬頭看人，但她的小心眼裏也知道，王師傅在這趟車上人緣很好，看到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他特別喜歡和別人搭話，喜歡往別人身邊湊，但大家都不討厭他，還都喜歡跟他湊到一起，好像他的身體就是一塊吸鐵石。王師傅還經常管別人的閑事，他出麵管事情，車上大家都服他。連售票員也服他。有一次李小蘭看到他送給售票員一塊料作，是一塊豆綠色的紡綢，亮晃晃的。王師傅說是人家替他從綢廠裏剪來的，很便宜，剪多了，自己家裏用不掉，就送給售票員了。售票員就用這塊料作做了一件短袖的襯衫。現在她就穿在身上。她自從穿了這件衣服以後，脾氣也比以前好多了。
因為有王師傅，李小蘭的日子好過多了，她身上有錢的時候就買票，沒錢的時候她就心慌慌地朝售票員看一眼，售票員朝她閉一閉眼就算過去了。有時候她也會提醒她，喂，女小孩，買吧，今天有查票的。
可是不多久乘魚橋站的查票員換了人。這個新來的查票員非常嚴厲，嗓子又尖又高，長得也很凶相，像李小蘭這樣總要做壞事的孩子，一看到她的臉，一聽到她的聲音，心就發抖了。
李小蘭很快就被她抓住了。她不由分說將李小蘭帶到了造反派指揮部。那裏邊的人看到她揪著李小蘭進來，不滿意地說，你怎麼盡抓些小孩，明明知道他們身上沒有錢，你拿小孩來蒙騙我們？
其實裏邊關著好多人，有大人也有小人，李小蘭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都因為逃票抓進來的，她聽到別的房間傳來挨打的嚎叫聲，李小蘭哆哆嗦嗦哭了起來。一個逃票的大人對她說，小姑娘，不要怕，不是打逃票的人。另一個逃票的大人說，是P派的人打Ｋ派的人。他們又議論說，Ｋ派的人不是都逃到城外去了嗎，這個Ｋ派怎麼會被P派抓住呢？又說，Ｋ派也沒有全部出城，他們留下一部分人在城內，就像從前的地下黨，做內線。
果然沒有人來打他們，甚至沒有人進來問他們話，隻是把他們關到天黑，就開了門，放他們走了。有一個人還磨磨蹭蹭的，走得慢，放他們的人說，怎麼，還想留在這裏吃晚飯？
李小蘭被嚇著了。她小心多了，不敢再逃票。但她仍然心虛，她的心永遠是慌慌張張的，好像她仍然在做壞事，危險時時刻刻追著她的腳後跟。有時候，她試圖去尋找王師傅，隻有當她瞥一眼王師傅的笑意，她的心才會踏實一點。可是有一次，當她相遇了王師傅的眼光，居然發現，一直笑眯眯的王師傅眼睛裏竟然也有一絲慌亂。李小蘭不知道為什麼，但她從此再也不敢尋求王師傅的笑容了。
胖子終於從她媽媽那裏弄到一點錢，她守在路口，揚著那張紙幣對李小蘭說，李小蘭，我們去坐車吧，今天無論你坐到哪裏，我都跟你去。李小蘭說，今天我不坐車。胖子說，你走路？你走路我就跟你一起走。李小蘭說，今天我不出去。胖子說，那我也不出去。胖子像條螞蟥一樣叮上了李小蘭，李小蘭隻得給胖子買了一枚夜光的毛主席像。胖子樂滋滋地別在胸前，用手捂著低頭看了一會，才放了她。
李小蘭又要逃票了。不過這天她卻白白地慌張了一路，查票員根本就沒有來。不僅今天沒有來，後來好幾天她都沒有來。
李小蘭下了車，沒有人查票，車站上也沒有多少人，但是李小蘭仍然低著頭，匆匆地走開。她已經習慣了低頭走路，她甚至可以低著頭看到一切。
她低著頭，往前走了幾步，眼角邊就出現了一雙鞋，一雙女式的布鞋。李小蘭心裏猛地一慌，一抬頭，就看到查票員站在她的麵前，她的臉像一隻老鷹的臉，又長又凶，她的手也像老鷹的手，又長又尖，掐住了李小蘭的脖子。
你以為我不再來了是不是？你以為你很狡猾是不是？但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狡猾，你一個小孩想跟我鬥，你鬥不過的。
她把李小蘭拽到路邊，就不再走了，但她的手仍然緊緊地揪著李小蘭的衣服。李小蘭眼睛低垂著，看著地，聽到她在問她，你怎麼說？李小蘭心裏有些茫然，不知道她說的什麼。片刻過後，查票員又說，你要不要到指揮部去？你是二進宮了，跟頭一回進去就不一樣了。李小蘭想掙脫開她的拉扯，但她不敢，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吭聲，低頭看著地。
她的手鬆了一點，但沒有完全放開，口氣卻緩和了一點，我知道，你是不想二進宮的，她說，誰也不想二進宮，看你可憐的樣子，我們就把事情在這裏處理了。李小蘭迅速地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地垂下了眼皮，她不知道查票員是什麼意思，她也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忽然的，查票員的手就伸到了她的口袋裏，掏了一下，什麼也沒掏著，她的臉漲紅了，說，你的錢呢，你交了罰款，就不用去指揮部。她把李小蘭的幾個口袋翻了個遍，李小蘭沒有錢。她有點惱了，說，你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你一分錢沒有你敢上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李小蘭，最後說，把鞋子脫下來。
李小蘭藏在鞋子裏的五角錢被她搜去了。她把五角錢放進自己的口袋，很不滿意地說，五角錢是不夠罰的，不過這次饒過你，下次別給我抓到了。
她丟下李小蘭，又回到站台那邊去了。正好有一輛車到站，查票員尖聲喊叫起來，別走別走，查票，把票拿出來！
李小蘭再也不敢逃票了。但是家裏的錢越來越少，幾乎擠不出什麼錢給李小蘭乘汽車了。婆婆翻箱倒櫃翻出一塊玉佩，跟李小蘭說，拿去吧，這是我從娘家帶出來的最後一樣東西了，你拿去吧。
李小蘭熟門熟路地來到了典當行。典當行是一座老房子，二層樓，裏邊黑乎乎陰森森的，木樓梯踩上去吱嘎吱嘎直響，典當行的老頭也像個鬼一樣瘦，但李小蘭不害怕，她喜歡這個地方，因為她每次來這個地方，都能帶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