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蘭照例低垂著眼睛,但她知道有個女人排在她的前麵,她抱著一隻黑殼子的收音機,放到櫃台上。李小蘭從眼簾縫裏看到這個女人,猛地一哆嗦,女人的身影是那麼的熟悉,李小蘭差一點拔腿逃跑,可她聽到前邊這個女人說話的聲音,才放了點心。女人的聲音又軟又輕,可憐巴巴的,全壓在嗓子裏邊,她半個身子都衝到櫃台裏邊去了,跟老頭說,你再看看貨,你再看看貨,是好貨呀,我五十塊錢買的,隻用了一年多,你隻給十塊錢,太低了吧。老頭頭也不抬,也不看她,牙齒縫裏吐出幾個字,就這個數了。女人又哀求著說,你做做好事了,再多加一點吧,我家裏,兩個老的,兩個小的,還有一個癱子,都要靠我做出來給他們吃,要累死我了呀。老頭的眼睛從老花眼鏡上端探出來瞄了瞄她,哼了一聲,說,最多再加一塊錢,要不你就抱回去吧。女人收下了老頭給她的十一塊錢,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一轉身,李小蘭跟在她後麵,兩個人打了個照麵,李小蘭頓時魂飛魄散。
查票員死死地盯著李小蘭,是你?逃票的小孩,你來幹什麼?她的嗓音已經變得跟原來一樣,又尖又凶,她已經看到了李小蘭手裏的玉佩,她的眼睛裏發出了綠色的光,急切地說,這種東西,早就抄家抄掉了,你哪裏弄來的?你偷來的?她一邊說,一邊想去奪李小蘭手裏的玉佩,李小蘭緊緊攥住,她覺得自己的手指像鐵鉗一樣堅硬,查票員別想從她的手裏搶去任何東西。
老頭在櫃台裏邊說,這個小孩我認得,她經常來,東西都是她自己家的,不是偷來的。查票員瞪了老頭一眼說,你知道什麼,現在的小孩,壞得很,連樟木箱上的銅搭襻都要偷,我家的箱子就被他們撬走了搭襻,現在都不好上鎖了。老頭說,是這女小孩撬的嗎?查票員不回答,又去掰李小蘭的手指,可李小蘭的手指像鐵鉗一樣堅硬,她掰不動,她隻能揪住李小蘭的衣領,或者掐住她的脖子,卻無法掰開李小蘭的手指。
查票員就這樣揪著李小蘭,一直把李小蘭揪到了李小蘭的家。胖子帶著咪咪愛國他們興奮地跟在後麵,一路上他們又糾集了更多的小孩子,他們幸災樂禍地唱著歌,浩浩蕩蕩像一支遊行的隊伍。
婆婆生氣地把查票員的手扒拉開來,婆婆說,這塊東西是我從娘家帶出來的,我們家雖然窮,但我們小孩不做壞事的,你不要欺負好人。查票員陰險地看著李小蘭,說,好人?你叫你家小孩自己說,她是好人嗎?婆婆說,天啊,她還是個小孩,你說她是壞人?查票員說,她乘公共汽車從來不買票。李小蘭低垂著眼睛說,我買票的,我沒有逃票。婆婆緊緊地護著李小蘭,說,不可能的,我每次都給她錢買票,我們家小孩不會不買票。
胖子指揮著小朋友唱了起來,李小蘭,買車票,買了車票到上海,李小蘭,到上海,到了上海跳東海。
查票員恨恨地呸了一口,臨走時她跟婆婆說,我不騙你,你家的小孩,不老實,老是逃票,下次不要再給我抓住,再抓住了我不會饒過她的。
她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朋友的歌聲也停止了,胖子警覺地盯著李小蘭說,好哇李小蘭,你老是逃票?你老是在坐車?你到底到哪裏去?李小蘭說,我沒有坐車。胖子說,那個大人說你逃票,她是查票員,她戴著紅袖章,她不會瞎說的。李小蘭說,我不認得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查票員。胖子說,好哇李小蘭,你老是騙人,你不告訴我是吧,我就不相信我抓不著你。
胖子終於得到了密報,李小蘭經常乘坐的是三路車。胖子上車跟蹤她,李小蘭很狡猾,坐了一站路就下來了。為了甩掉胖子,李小蘭跑到同學薑梅香家的裁縫店去了。她知道胖子正緊緊地跟在她身後。李小蘭心裏又慌張又興奮,一直等到胖子在街角上守得不耐煩走了,李小蘭才出來。
還有一次胖子帶了咪咪和愛國幾個人跟蹤她,他們守在薑梅香家的裁縫店外就是不走,李小蘭想走也走不了,留著也無事,她看到薑梅香學著她爸爸用熨鬥熨衣服,她也快手快腳地抓起熨鬥往一塊皺褶的綢料上一壓,隻聽“哧溜”一聲,綢料子燒了一個大洞,薑梅香“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爸爸要打死我了,我爸爸要打死我了。李小蘭嚇得從薑梅香家的後窗翻了出去。
但是李小蘭到底沒有躲得過胖子的跟蹤,她終於被胖子在乘魚橋站逮住了。可是那一天,胖子雖然逮住了李小蘭,她自己卻和李小蘭一起被查票員逮住了。
她們犯的是一樣的錯誤,三分錢坐了三站路。
胖子是查票員的新獵物,查票員抓到了胖子特別興奮,她大概以為胖子是一條大魚。可沒想到胖子比李小蘭還窮,口袋裏沒有錢,鞋子襪子裏都沒有錢,查票員又急又惱,和胖子扭打起來,胖子編得緊緊的大辮子被查票員扯鬆了。
胖子的辮子又粗又黑,一直是胖子的驕傲。現在胖子的驕傲散開了,從裏邊飄出了一張淡紅色的紙,查票員一聲大叫:錢!
是一元錢。
查票員眼明手快地把錢抓在了手裏。胖子披頭散發大哭起來,那是我的錢,那是我的錢。
李小蘭乘亂逃走了。
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李小蘭很少再見到胖子。有一天李小蘭在巷子裏遇見了咪咪,咪咪跟她說,李小蘭,你跟我們玩吧,我們現在不跟胖子玩了,胖子的爸爸上吊自殺了。
胖子不會再跟蹤她了,媽媽的秘密保住了。
李小蘭慌亂的心有至少一半稍稍平靜了一點,從前她被前後夾攻,前有狼後有虎,她現在不要再一心兩用,她可以專心對付查票員了。可奇怪的是,在後來的一段日子裏,和藹可親的王師傅、凶相的查票員也都隨著胖子一起消失了。王師傅不再坐這趟車,查票員也不再來這個站台查票了。
現在李小蘭站在站台上,她難得有這麼舒心和踏實的時候,她徹徹底底地鬆了一口氣,眼皮也抬了起來,就看到遊行的隊伍過來了。一個小孩興奮地喊著,遊行啦,看遊行啦!他家的大人刮了他一個頭皮,訓斥說,小孩不懂不要亂說,不是遊行,是遊街。
大人說得對,不是遊行,是遊街。遊行和遊街是不一樣的。遊街是將人綁起來放在卡車上,讓街上的人看。李小蘭朝卡車看了一眼,頃刻間頭皮發麻,魂飛魄散。她竟然看到兩個熟人,他們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大牌子。
你們猜出來了嗎?
王建強就是磚瓦廠的王師傅,李淑蘭是那個長得像老鷹的查票員。
李小蘭想,她的名字跟我的名字隻差一個字。
大牌子上寫著:“反革命分子、公共汽車大盜王建強”,“反革命分子、貪汙分子李淑蘭”。
李小蘭不敢再看他們,汽車來了,她慌慌張張上了車,完全丟掉了警惕性,她完全沒有想到,胖子雖然不再跟蹤她,但是咪咪接替了胖子。
那一天李小蘭從醫院裏出來,似乎有一些特別的感覺,她猛一回頭,發現咪咪正在背後看著她呢。
現在咪咪成了他們的頭,她帶了一大群孩子在外麵喊李小蘭:李小蘭,你出來,李小蘭,你出來。李小蘭不吭聲,也不出去。婆婆說,你這個小人怎麼這樣子,小朋友叫你,你就出去玩玩。婆婆又說,怎麼不見胖子出來玩了?前幾天胖子還幫我絞被單呢,到底是胖子,這麼小個人,力氣比我都大了,我差點被她絞了個跟鬥。要不是胖子幫我絞得幹,那天被子就曬不幹了,第二天就下雨了——你這個小人怎麼搞的,越來越古怪了,小朋友喊你你也不理睬?
咪咪喊不出李小蘭,很泄氣,但後來他們很快調整了心態,同聲合唱起來:“阿六頭篤娘,真正勿識相,夜裏撤屁卜落卜落響,隔壁王先生,當是大炮響,拿起衝鋒槍,一槍打殺阿六頭篤娘。”
不太整齊的童聲合唱,就這樣劃破了1967年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