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說,搬一次家,等於遭一次天火燒。這話有點誇張,但也不無道理,每一個家庭每搬一次家,多多少少要損失一點的。就算你再小心,不丟失一針一線,不損壞一品一物,但棄舊置新的時候,也總要損失一點。有些舊東西,雖然舊了,如果不搬家,還會繼續用下去。東西是舊了點,擱在同樣舊的房間裏,也不會覺得怎麼寒磣,但是一旦有了漂亮的新房子,這些東西就再也擱不進去了,就算硬擱進去,也會讓你渾身不自在,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怎麼看怎麼不舒服,最後還是得請它走開,換上新貨,心才安定下來。一切都踏實了,到位了,日子又從頭開始了。
就說這些被處理掉的舊家具舊物品,就是一個不小的損失,你買它的時候,可都是好價錢,再賣掉它,就三錢不值兩錢了,甚至白送給人家人家都不願意要,最後還得倒貼了搬運費再給搬運工賠上笑臉才能搬走。沙三同也要搬家了,因為心裏有這句老人言,所以在做搬家準備的時候,沙三同格外地謹慎小心,計劃也做得很周全,對家屬和孩子都提出了要求,我們家雖然搬新房了,但搬新房不等於就是富人闊人了,何況房子還不全是我們的呢,後麵還有十幾年的還貸壓力。所以在搬家的過程中,要把損失減到最小最小。他的兒子說,我們雖然不太富,但你也別裝窮了,誰不知道你的那些東西,很值錢。沙三同說,東西是東西,錢是錢,兩回事,東西再多,再值錢,我也不會讓它變成錢,變成了錢,它就不是東西了,你們明白嗎?
對沙三同來說,負擔最重的就是他的“東西”——多年來收集的一些藏品。這些藏品,有的有藝術價值,有的有紀念意義,也有的並沒有多少藝術價值和紀念意義,但它和沙三同有緣。有緣走到一起,沙三同就不會太在意它的身價或品相,喜歡就是喜歡,不要有更多的理由。為了保證這些藏品完整無缺地遷入新居,沙三同提前好些天就將它們編了號,然後用軟布一件一件地包好,還特意去買了一個超大行李箱,裝進去後,箱子上了鎖。兩把鑰匙,一把放在自己的錢包裏,另一把和家裏的一串鑰匙串在一起。這串鑰匙本來沙三同隻是放在公文包裏,現在為了慎重,他把鑰匙掛在了自己的褲腰上,還惹得太太兒子和同事們笑了一番。搬家的時候,沙三同的工作重點就在這個行李箱上,基本上是萬無一失的。
搬過家後好一陣,大家還久久地靜不下心來,好像重投了一次人生似的,魂魄都在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沙三同每次看到擱在牆角的那個大行李箱,都想去整理它,但很快又收回了這個想法。他覺得還不是時候,整理這些東西,需要有寧靜的心情和環境,需要將一切都放開,他現在的心情還不夠穩定,家裏的氣息也比較亂。
歸去來兮的沙三同終於開始習慣新家的氣息和環境,他的心穩定而踏實了,他打開了箱鎖。雖然有布包著,還有箱子遮蔽,他的寶貝並沒有上灰,但他還是將它們一件一件地小心擦拭過,再一件一件地鋪展擺排好。它們就是他的孩子,每一個孩子他都喜歡。當然喜歡中還有一般喜歡和更喜歡和最喜歡的區別,就像從前多子女的家庭,哪個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但是父母對孩子也總會有點偏心的,比如父親一般喜歡女兒,母親則更疼愛兒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即使表麵能做到,心底下也很難一碗水端平。
沙三同的每一件藏品都有它們的名字,這些名字都是沙三同給它們取的,大多與它們自身沒有什麼關係,沙三同給它們取名的時候,也沒有什麼依據和想法,有的甚至很沒有道理。比如有一件清朝時的三足香爐,沙三同叫它布穀鳥。有人覺得不理解,它的形狀也不像一隻鳥,它是一件銅器,上麵並沒有繪圖,顏色是暗紅的,跟布穀鳥沒有任何關係,跟種田種地更是聯係不上,怎麼會是布穀鳥呢?就問沙三同,要叫沙三同解釋,沙三同早已經忘記當初的事情,但他還是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後來他說,可能那一天他拿到這個三足香爐時,窗外有一隻布穀鳥叫了,就是這樣。人家聽了,更覺得不可思議,太沒道理。還有更沒道理的,比如有一件白玉蟾蜍水盂,沙三同稱它為鄉巴佬,也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如果硬要扯起來,是不是沙三同認為鄉下人像癩蛤蟆呢,有一次有個人這麼問了,沙三同很不高興,說他牽強附會。
現在沙三同整理著他的東西,有時候思緒也會飛出去一會,回到當初得到它的那一刻,或者回到再當初產生它的那一刻,有些是回憶,有些是想象,也有一些是無中生有的幻覺,他神馳一會,再飛回來。就在沙三同來來回回走在曆史與現實中間的時候,沙三同忽然想到了“雞鴨魚肉”。“雞鴨魚肉”是一隻竹刻花卉筆筒,清晚期的,花卉刻得比較簡單,藝術價值並不高,從市場參考價來說,是不值多少錢的。不過在沙三同這裏,是沒有這樣的參考價的,他從來不用錢來衡量他的東西,也不用其他任何物品來比較他的東西,就像他常跟家屬子女說,如果變成錢,它就不是東西了。就在他想到“雞鴨魚肉”的時候,他的心突然就一慌,因為他的眼睛掃過之處,沒有“雞鴨魚肉”的身影,沙三同迅速地再掃過,再掃過,頓時眼前一片模糊,金星亂冒,何止是一個“雞鴨魚肉”,他的好多好多藏品,都從他眼前消失了,就在這一刻,隻覺得“嗖”的一聲,魂飛了出去,肉體又如同墜下了萬丈深淵,全身癱軟,一屁股坐倒在地。
沙太太聞聲過來,一看攤擺開來的東西,沙太太已經知道出了什麼事,她也有點緊張,趕緊問道,少了什麼?少了什麼?沙三同已經回答不出來了,他的麻木的腦袋裏隻有這樣一個念頭:天塌下來了,世界末日到了。幸虧沙太太還比較理智,她老老實實地一二三四地數起數來。她每報出一個數字,這數字就如同尖刀一樣刺在沙三同心口上,沙三同就“唉喲”一聲,其實那時候沙三同已經亂了心智,太太數出來的每一個數,不應該是一刀,而應該是他的一顆救心丸,因為凡是被她數到了,就說明這東西還在,要不然,她是數不到它們的,這連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沙三同卻不能明白了。他感覺著心口被一刀一刀地紮著,很快就被紮破了,淌血了,最後血可能都快流盡了,就聽到沙太太長長地出一口氣,說,喔喲,我還以為什麼呢,總共就少了一件什麼東西。
沙三同的眼睛一直不敢再看攤擺開來的東西,他怕自己看了以後會暈倒,會失控,會經不起這個打擊。一直到沙太太說出這句話來,驚魂未定的沙三同才敢將眼睛再次投過去,這一眼之下,沙三同又從大悲跌入大喜。果然如沙太太所說,總共就少了一個竹筆筒。沙三同從驚恐萬狀中緩過一口氣來,重新仔細清點,最後確認隻是少了“雞鴨魚肉”。沙三同拍著胸說,哎呀,嚇煞我了,還好,還好,這個還在,那個還在,那個也在。沙太太也說,老天有眼,不幸中之萬幸,丟了一個最不值錢的筆筒。沙三同聽了太太這句話,卻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回過神來的沙三同,想法立刻就變了,他再次從大喜跌入了大悲,甚至罵起人來了,他說,哪個狗日的偷了我的雞鴨魚肉,老天真是瞎了眼,這個不丟,那個不丟,偏偏揀我最喜歡的丟。他痛定思痛,懊悔莫及,我寧肯少這一件,寧肯少那一件,我也不要失掉它。沙太太說,你總是這樣,漏網的魚總是最大的。沙三同說,你不懂的,雞鴨魚肉,我有特別的原因,我特別地喜歡,你不懂的。沙太太說,你哪件東西沒有特別的原因,你哪件東西不是特別地喜歡。沙三同說,你別跟我打馬虎眼,這件事情我要追查到底的。沙太太說,你追查好了,行李箱是上鎖的,鑰匙在你自己手裏,你查誰呀。沙三同說,也許我睡著的時候,有人拿走了鑰匙,偷了以後,再把鑰匙放回來。沙太太說,神經病啊,他要偷為什麼偷這個不起眼的小筆筒呢,難道他是個不識貨的賊?沙三同說,你說他不識貨?他可識貨了。
沙三同先從家裏人查起。兒子首當其衝。兒子不樂意了,說,這麼多人知道你的寶貝,為什麼獨獨懷疑我?沙三同說,你在搬家前就說,這些東西值錢,你現在又說它們是寶貝,可見你心裏想的什麼。兒子說,難道它們不是寶貝嗎?沙三同說,我才發現道你對寶貝很感興趣嘛。兒子說,誰會對寶貝不感興趣?寶貝就是錢嘛。沙三同說,因為你對它們的理解,我就有理由懷疑你。兒子說,你可以懷疑我,但是你拿不出證據來。沙三同確實拿不出證據,但沒有證據難道就說明“雞鴨魚肉”沒有丟失嗎?沙三同說,我就不相信事實沒有真相。兒子跟沙三同說話的時候,始終戴著MP3的耳機,搞不清楚他是怎麼一邊聽歌一邊跟父親對話的。後來他又自說自話地嘀咕,卓別林回自己的家鄉參加卓別林大賽,結果拿了第三名。沙三同聽清楚了,但沒有聽明白,以為他在複述MP3裏聽到的內容。
接下來是沙太太。沙太太也是值得懷疑的。她雖然不像兒子那樣看重金錢,但她的一個同事喜歡收藏,常常借故到他家來,看到沙三同的東西,他的眼睛會發出綠色的光來。她會不會經受不住引誘,拿去送給同事了呢?否則她為什麼輕飄飄地說,這個東西是最不值錢的。
還有他的丈母娘。老太太患了老年癡呆症,經常把家裏的東西藏起來,讓家人找不著。會不會哪天他不在家的時候,老太太來過,拿走了,沙太太不知道,或者她是知道的,卻沒有告訴他。
值得懷疑的人太多了,鍾點工,親戚朋友,搬家公司的搬運工人,老鄰居,來過他家的同事,等等,都有可能。
就這樣,在短短的時間裏,沙三同把人都得罪完了,他自己也氣得肝火中燒,嘴角都起了泡。沙太太看不下去了,跟他說,你這樣亂找,亂問人,誰會承認是他拿的,你還不如到那些古玩店看看,要是有人偷了,可能會去賣掉的。
沙三同對太太的建議非常不以為然,但他最後還是去了一趟古玩街,他沒有抱希望,這幾乎是大海撈針。可沒想到才踏進第二家店,他一眼就在貨架上看到了它。
沙三同盡量地壓抑著自己的激動,他怕店家看出來後獅子大開口。不料店家根本就沒關注他的神態,開了一個價,低得讓沙三同不敢相信。店家以為沙三同嫌貴,又說,真心想要,再給你打掉點折頭。結果沙三同沒花多少錢就把“雞鴨魚肉”買了回來。本來這個筆筒也不值多少錢,即使這麼轉了一轉手,損失也不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