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能說出真相(2 / 3)

失而複得,沙三同先是欣喜若狂了一陣,可漸漸地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事情怎麼會這麼順利呢?他心裏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十分的不順暢,他在屋裏走來走去打量沙太太,讓沙太太渾身長了刺似的不舒服,忍不住說,你盯著我看什麼?沙三同等的就是她的沉不住氣,立刻接上話頭說,你怎麼知道它在古玩店裏?誰告訴你的?完全是責問和審問的口氣。沙太太覺得沙三同變得有些不講理,他收藏這些東西,說是修身養性,可現在他的性情反比從前毛躁了。沙太太也就沒了好聲氣,氣鼓鼓地說,我沒說我知道,我也不知道它在哪裏,又不是我偷了去賣的。我隻是叫你換個思路,我看不得你往別人頭上亂栽贓。沙三同又琢磨了半天,說,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心想事成?沙太太說,心想事成不好嗎?你難道希望你沒有在古董店裏看到它?沙三同說,也許有人商量好了來騙我。沙太太說,騙你什麼呢?沙三同說,也許我已經逼近了事實真相,有人不想讓我靠近事實真相。讓我失而複得,以為我就能安心了,不再追查了。沙太太說,就算是這樣,你既然已經失而複得,還有什麼不滿足不安心的?沙三同說,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大陰謀——這是一件贗品。沙太太說,你看出來了?沙三同沒有看出來,他看不出來。他手裏的這個筆筒和他的“雞鴨魚肉”一模一樣,他分辨不出它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用放大鏡照過,連幾處極細小的瑕疵也完全相同。如果有人造假,那也真是鬼斧神工了。沙太太說,難道你是說,那時候,這種筆筒就已經批量生產了。沙三同說,我沒有這樣說。

如此說來,無論回到沙三同手上的這個竹筆筒是原件還是假貨,沙三同都沒有理由再耿耿於懷了,沙三同也覺得自己應該就此罷休了。可他心裏就是過不去,他知道真相正在某個角落裏等著他,等著他去發現它。如果他不去尋找,它就會永遠待在那裏,見不到天日,它永遠是一個謎。

沙三同不想被一個謎籠罩自己的後半生。

沙三同再次來到古玩一條街,那個店家記性很好,一眼就認出他來了。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沙三同也不覺得奇怪,他知道做古玩生意的人,一般記性都非常好,這是他們的生意經中必不可少的一環。雖然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雖然進貨出貨的渠道很雜,但他們幾乎能夠記得每一個人和每一件貨以及它們的來龍去脈。沙三同正是抱著這樣信心來的。

果然,店家記得“雞鴨魚肉”,記得那是一件清晚期的竹筆筒,他還記得上麵刻的是蘭花,筆法很簡單。沙三同說,不是蘭花,是荷花。店家抱歉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平時記性很好的,這回卻錯把荷花當蘭花了,讓方家見笑了。最後店家告訴沙三同,竹筆筒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拿來賣的,戴眼鏡的男人還告訴店家,這東西不是他自己家的,是他的朋友送的。有一次他去一個朋友家玩,朋友收藏了許多筆筒,要送他一個,讓他自己挑,他就挑了這一個。沙三同忍不住插嘴問道,他為什麼挑這一個?店家說,說明他還是有點眼光的。沙三同聽了,心裏暖了一下。店家又說,這種東西,雖然賣不出價,卻有品位。店家看沙三同在注意他牆上的董其昌的字,他從沙三同的眼睛裏就看得出沙三同的想法,他笑了笑,說,你是行家。停了停,又說,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說董其昌當年因為落筆不工,沒能高中,沒走上仕途,後來清朝皇帝喜歡他的字,董書便成了每個學子進仕的基本門票,不學董書,就不能參加考試,可惜董其昌已經死了好多年了。店家看沙三同沒有表示可否,自己又說了,其實這種說法也不知道對不對,因為另一本書上說,董其昌後來還是考中了的,也當了官的,那是因為他後來考試的時候,字寫得好了,就是生秀淡雅的字體,後來影響了多少代的人呢。

沙三同心思不在董其昌身上,而且店家所理解的董其昌,跟他的對董其昌的了解也是有些差異的。不過沙三同並沒有去糾正或者指出店家哪些地方說得不對,他隻是耐心地等待店家說完。等店家一停下來,沙三同就問他,那個戴眼鏡的人,你認得他嗎?店家說,可以算認得,也可以算不認得。做我們這行的,進門就是緣分,出門還是朋友,至於他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做事,我倒是沒有問過,好像是在一個什麼機關吧。沙三同說,那他是不是經常來你這裏?店家說,經常來。

往後沙三同就有意識地守在這個店裏,當然他並不是放棄了工作來守著。所謂的守,也講究一個緣分。沙三同在休息日,就往這個店裏來。店家也知道他在守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店家安慰他說,會來的,肯定會來的。

沙三同果然守到了那個人。那是一個星期天,戴眼鏡的人帶來一塊澄泥硯,讓店家估價,店家估了價後,對方稍稍地還了一次價,很快就成交了。成交以後,店家對他說,有個朋友一直在這裏等你呢,你們認得嗎?戴眼鏡的人就和沙三同打上了招呼。他們原本是不認得的,現在打過招呼,就認得了。他自我介紹叫顧全,就是顧全大局的顧全,沙三同也自報了名字。店家說,哈,我才知道你們兩個人的名字。顧全說,知不知道名字無所謂的。店家說,我也是這麼想的,隻要生意做成,名字不重要的。沙三同見他們扯開去了,趕緊拉回來,向顧全問起“雞鴨魚肉”的事情,顧全想都沒想,就承認自己確實是賣給店家一個竹筆筒,上麵刻的是梅花,筆法簡單但很有意境。沙三同說,不是梅花,是荷花。顧全笑了笑說,我這個人粗心,也沒有細看,我還以為是梅花呢。沙三同說,是晚清的竹筆筒嗎?顧全說,我也不太清楚是什麼年代的,我更不懂筆筒的收藏這裏邊有什麼學問,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因為熟悉這位店家,就拿來給他了。店家說,你拿來的第二天,就被他相中了。顧全高興地說,到底是有喜歡它的人啊,我不懂這些,沒資格留下它們,而且,放在家裏,家屬還嫌我占家裏的地方呢,但是我相信肯定有喜歡它的人,它會去它該去的地方。

沙三同想說,這東西本來是我的。但他看到顧全和店家都笑容可掬,親切的樣子,自己把這樣的話說出來,雖然不是直指顧全偷東西,但至少會惹得大家心裏不適,他就換了一個說法,說,我家裏原來也有這樣一個荷花花卉筆筒。顧全說,還真有不少人收藏筆筒,我那個朋友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我那個朋友,喜歡筆筒簡直走火入魔。你們都是收藏家,會不會你們認得呢?他姓計,我們都喊他計較,其實他這個人一點也不計較,大方得很。沙三同說,我不認得他,我其實不是專門搞收藏的,我隻是一點愛好,我家裏的一些東西,也不是特別用心收藏的,隻是於有意無意之間,得來就得來了,不是專門去尋覓來的。顧全說,這才是高的境界呢,我認得一些人,成天五迷三道沉溺於其中,反而長進不了。沙三同見他又走遠了,趕緊又說,你的那位朋友,那位專門收藏筆筒的朋友,既然他這麼喜歡筆筒,他怎麼會送給你呢?店家也奇怪地說,是呀,我見過的收藏的人,都是拚了命往裏刨的,怎麼舍得送人?顧全說,這就是我這位朋友的與眾不同之處,奇怪的是,他越是這樣大方,進的東西就會越多。沙三同說,那你知不知道,你拿來的這個筆筒,計先生是從哪裏弄來的呢?

沙三同的話終於問得有點白了,店家和顧全也終於有一點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們對視了一眼,店家試探說,沙先生,你是不是覺得這個東西來路有問題?顧全也說,你是在懷疑我,還是懷疑計較?沙三同說,這個筆筒是我的,後來不見了,後來又在這個店裏看到了它。店家聽了,就朝顧全看,顧全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想計較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再說了,他根本就不認得你,怎麼可能去偷你的東西?還有我,我是頭一次見你,你家住在哪裏我都不知道。沙三同說,你誤會了,我隻是丟了東西,現在又找到了,但我不知道其中是個什麼過程,想弄明白而已。顧全說,那個筆筒你帶來了嗎,讓我再看一看。沙三同把筆筒拿出來,顧全接過去一看,就說,是呀,確實很像,可是我怎麼記得上麵刻的是梅花呢?店家也接過去看了看,猶猶豫豫地說,這確實是荷花,我怎麼會記得是蘭花呢。沙三同說,難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東西?店家被他提醒了,趕緊到裏間的小倉庫去翻了一會,結果翻出一堆竹筆筒,幾乎個個都跟沙三同的筆筒差不多,隻是上麵刻的東西不一樣。顧全一個一個看過來,找到一個梅花筆筒,又看了半天,也疑疑惑惑,說,可能,這個才是我拿來的吧,我說呢,我怎麼會這麼粗心,你看,是梅花嘛。

沙三同也看了看那個梅花筆筒,如果沒有雕刻花卉的區別,兩個筆筒就是一模一樣的了。店家說,我怎麼記得有一個是蘭花呢,但是倉庫裏沒有,也許已經被人家買走了。顧全說,你還老說你記性好呢。店家說,我記性是好的,可有時候我不在店裏,不是我經手的,我就不知道了。當然,如果要查,也是查得到的,每筆買賣都記賬的,要不要替你查一查?沙三同說,如果是蘭花,就不用查了。顧全又想了想,說,解鈴還需係鈴人,要不,我再帶你去計較家問問。沙三同說,既然他給你的是梅花筆筒,去找他也沒有意義了。顧全說,你說得也對,再說了,真要我去,我也有點難為情,他送給我東西,我轉手就賣了錢,說出來多不好意思。店家說,這其實也沒什麼,既然他送給你了,就是你的了,你怎麼處理都可以的。顧全點了點頭,又說,還有,計較家裏東西很多,他經常送人的,你去問他,什麼東西送給誰了,他不一定都記得。有一次他送我一個煙壺,過幾天忘記了,到處找不到,我到他家的時候,他還很遺憾地跟我說,想送我一個煙壺的,可惜找不著了。我說你已經送給我了,他不信,叫我拿出來給他看,可我拿不出來了。店家說,你已經拿到我這裏來了,我也已經賣給別人了。顧全說,好在計較一點也不計較,如果他很計較,堅持叫我拿出來給他看,我就沒辦法應付他了。店家說,我還記得那個煙壺買家,年紀不太大,但是頭發白了,背也有點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