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蜜蜂圓舞曲(1 / 3)

一隻離群的蜜蜂飛到老喬家的飯桌上,停下來,也不吭聲,老喬看了它一眼,說:“你不說話,就以為我不知道?”客人驚奇地看著老喬。喬世鳳說:“他就是這樣,他和蜜蜂說話,我們聽不懂,他們聽得懂。”喬世鳳為她的男人驕傲,從她的口氣裏能聽出來。客人連連點頭:“果真是這樣的,果真是這樣的,我們在外麵就聽說老喬的蜜不一般。蜜蜂聽老喬的話,釀的蜜肯定是不一般的。”老喬站起來往外走,蜜蜂跟著他。喬世鳳說:“要起風了,老喬收箱去。”

過了一會兒果然起風了,喬世鳳問客人:“你是帶走還是預訂,要多少斤?”客人沒有聽見,漸漸起來的風聲讓他有點心神不寧,起風了,湖麵上的浪會大起來,船就不好走了吧。喬世鳳看出來了他的心思,跟他說:“三五級風不停船的。”客人朝她看了看,尋思著,三五級風?她怎麼知道是三五級風呢?他的心思又讓喬世鳳看出來,喬世鳳說:“隻來了一隻蜂。”客人“咦”了一聲,要是來兩隻蜜蜂,是多少級風呢,要是來一群蜜蜂,就是很大的暴風雨了吧?客人心裏奇奇怪怪的,但卻把心思放下了一點。但接著他又上了另一個心思,到底要多少蜜呢?他猶豫著。喬世鳳也不催他。老喬的蜜不是催出來的。既然人家能從很遠的地方坐著船尋到這個小島上來買蜜,肯定他是知道老喬的蜜好。

如果喬世鳳背著老喬說了什麼自吹自擂的話,老喬總會知道的,他會生氣。從前老喬年輕時剛剛接手父親的蜂群,他出島到街上去買書,可街上的書店裏沒有養蜂的書,營業員給他找到一本外國人寫的《蜜蜂的生活》,老喬也想看看外國人是怎樣養蜂的,就買了,後來才知道這個外國人不是寫的怎樣養蜂,他隻是在借蜜蜂說些其他的話。這些話跟老喬養蜂關係不大。老喬揣著那本書,到了一家小酒館,他要喝掉他的最後一頓酒。養蜂人是不能喝酒的,酒味會刺激蜜蜂,使它們不采花粉不釀蜜。從此以後老喬就要和酒斷絕了。

小酒館在一條小巷子裏,生意很冷清,老喬跟酒館老板說,你把酒館放在這裏,誰會來呢?老板說,你不是來了麼?小夥子,你年紀太輕,你不知道什麼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老喬的一生受到小酒館老板的影響,他至今記得那老板的牛樣,說話的時候,腦袋和臉皮都紋絲不動,甚至連嘴皮子都沒動。

老喬收了箱回來,客人已經走了,他要了十斤蜜。喬世鳳說:“他還會來的。”她不說客人有沒有誇老喬的蜜,但她說客人還要再來,就等於在說老喬的蜜好。老喬朝喬世鳳瞄了一眼,女人就是好哄,每次人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還眼巴巴急吼吼地等人家再來呢。有一次還非說一個頭一次上島的人以前來過,那個人樂得跟她套近乎,就把價錢壓了下去。

這個客人帶著十斤蜜跟著風一起走了,他跟喬世鳳說他還要再來,可老喬知道他不會再來了。不過這沒有什麼,他不來,自會有別人來。老喬的客人,從來就沒有斷過。

這時候客人正驚恐萬狀地隨著波浪起伏,他驚心動魄地叫喊著:“不好了,不好了,要——”下麵的話他沒敢說出來,他也知道一點船家的規矩,船家連吃魚都不敢吃另外的半條,別說那個恐怖的“翻”字,連“反”“泛”這樣的字眼他們也都不說的。客人驚慌失措地從船頭爬到船尾,船家坐在船尾那裏把著舵,他笑眯眯地看著這個爬來爬去的客人。客人有點窘,支吾著說:“這風,風?”船家也不抬頭看天,也不低頭看水,他仍然不說話,他的神態好像在說,風,哪裏有風?船家的鎮定並沒有讓客人也鎮定下來,他仍然驚魂不定,他想,這是你的想法,你是吃這碗飯的,你天天風裏來雨裏去,五級風對你沒什麼了不起,可我是旱鴨子,我經不起五級風的,我也經不起四級風和三級風,我有恐水症,我再也不會來了。哪怕老喬的蜜好到天上去,我也不來了。

船終於靠岸了,客人差一點丟掉了他買的蜜。老喬的蜜。他是慕名而來的,他新辦了一家食品產,需要很多的蜜,他本來是想來訂貨的,要訂很多貨,可是現在他知道他和老喬的緣分就是這十斤蜜了。

除非有橋。

船家奇怪地看著他,橋?怎麼會有橋,隻聽說在河上建橋,哪有在這麼寬的湖上建橋的?

那也不一定。

船家回頭碰到老喬的時候,跟老喬說:“奇怪了,那個人說要在湖上建橋,這橋要多少錢?這麼小的島。島上有什麼,值得嗎?”

建了橋你的船就沒有用了,所以你反對建橋,老喬想,你的目光真是短淺,你還守著趙洲問趙洲,島上有什麼,島上有老喬的蜂蜜,這還不夠嗎?船家被老喬的眼神提醒了,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趕緊補回來說:“是有東西的,有老喬的蜜。”老喬卻說:“我的蜜,是不用橋的。”船家說:“那是,我這麼多年,來來回回搖了多少買蜜的人,有橋沒橋是一樣的。”喬世鳳聽船家這麼說,也忍不住說:“有一次我到街上去,街上的人也說笠帽島的蜜,他們不知道我就是笠帽島的,更不知道我就是——”老喬瞟了她一眼,她就不說了。

有橋沒橋是一樣的。

可是說著說著,橋竟然就真的建起來了。有人歡喜有人憂,船家失業了,老喬發達了。

一隻蜜蜂飛到了老喬家的飯桌上,停下來,也不吭聲,老喬看都沒看它,說:“你不說話,就以為我——”老喬忽然覺得嗓子哽哽的,後麵的半句話竟哽在裏邊吐不出來了,老喬有一點異樣的感覺,他回頭看了它一眼,頓時變了臉色,你是誰?蜜蜂仍然不說話。老喬尖利地說:“你以為你不說話,我就會錯認你?你不是我家的人,你從哪裏來,你要到哪裏去?你不屬於這裏,你不能待在這裏。”蜜蜂朝老喬笑了笑,老喬說:“你笑也沒用。”

老喬知道,有人進島了,不是一般的人,是一個養蜂人。

沒那麼容易的,島上有些人家也曾經學著老喬養蜂,可他們屢試屢敗,他們不會像老喬那樣和蜜蜂說話,他們不知道蜜蜂在想什麼,最後他們先後都放棄了自己的想法,任由老喬一個人去養蜂了。

老喬見到那個進島的養蜂人,他在村東頭麵湖的空地上搭了自己的窩,老喬用眼角的光一掃,知道他有二十箱蜂。

隻有二十箱。

他一個人,還帶著一隻狗,狗很溫和,它和主人的蜜蜂和睦相處,蜜蜂咬它的鼻子,它也笑嗬嗬的。它看到老喬,和老喬打招呼,老喬不想理睬它,但是覺得麵子上過不去,還是衝它點了點頭。

養蜂人是個老頭,老喬看不透他有多老,他告訴老喬,他叫朱小連,他走過的地方,人家都叫他小連,老喬如果願意,也可以叫他小連。

這麼老了還自稱小連。

老喬說:“我叫你老朱吧,你比我年紀大,我不能叫你小連,不禮貌。”朱小連說:“你還是叫我小連吧,你叫我小連,我就覺得自己還小呢,心情會好一點。”老喬看了看朱小連的蜂箱,它們都朝東南方向擱著,老喬說:“你是意大利蜂。”朱小連說:“意大利蜂不會打架,就算它們搞糊塗了,進錯了箱,它們也不打架。”

老喬笑了笑。

我雖然一直待在島上,但我二十年前就養意大利蜂了。

意大利蜂需要很大的蜜源,朱小連早就聽說笠帽島上遍地奇花異草,所以他來了。其實從前他就來過,可是半路上被大風大浪打回去了。還有一次,倒是風平浪靜的,可是小船在湖上迷了路,轉來轉去又轉回去了。我還以為我和這個島沒有緣分呢,朱小連想,哪裏想到竟然有橋了。

橋,真是個好東西。但有時候也不見得。

朱小連用泥巴壘了一個小行灶,他有一口小鍋,他揀來的柴火,是島上的果樹的幹枝,柴火辟辟啪啪燃燒著,朱小連吸了吸鼻子,滿臉的滿足,連柴火都是香的,是枇杷味。何止是柴火,空氣都是香的,泥都是香的。老喬說:“水開了,你燒水做什麼?”朱小連說:“我下掛麵,我喜歡吃掛麵的。”

喜歡吃掛麵,誰會喜歡吃掛麵?

老喬停了停,說:“朱小連,到我家吃飯吧,我女人燒好了晚飯。”

狗一路上繞著老喬轉圈子。

它怎麼不繞著它的主人轉呢?它不會認錯人的,它是在拍馬屁,朱小連的狗都會做人的事情。

老喬回頭朝走在後麵的朱小連看看,朱小連漲紅著臉,嘀嘀咕咕說:“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的,你太客氣了。”老喬說:“也不是特意為你燒的,我家也就兩個人,順便吧。”朱小連說:“老喬,說好了,隻能這一次啊,天長日久的,你不能這麼客氣的。”

天長日久?你真的想在島上待多長日子,天長日久,什麼叫天長日久?

喬世鳳看到老喬把朱小連領回來,她臉上不好看,但還是忍著的,要講一點風度,飯菜上桌後,朱小連臉也不紅了,嘴也不客氣了,他右手動筷子左手動勺子,一邊大嚼大咽,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哎呀呀,是紅燒肉,哎呀呀,是紅燒肉。”喬世鳳說:“你沒有吃過紅燒肉?”朱小連說:“吃是吃過的,要不然我怎麼知道這是紅燒肉呢?不過有很長時間,我都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吃過了。”

皮真厚。

喬世鳳說:“多吃肥肉會得膽囊炎的。”朱小連快樂地哼哼著,香味從他的鼻子裏哼了出來:“你放心,我不會得膽囊炎的,我肚子裏一點油水也沒有了,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回家了,隻有在家裏,才能吃到這樣好的紅燒肉啊。”喬世鳳還是想說話,她快要刹不住車了,但老喬隻是輕輕地瞟了她一眼,她就刹了車,把通道讓給老喬。

女人就是女人,一點都不懂含蓄。

老喬說:“朱小連,你是哪裏人?”

他為什麼不肯叫我小連呢,朱小連想,但是他又想,不叫就不叫吧,叫什麼都行,他還給我吃紅燒肉,他真是個好人,他老婆也是個好人。朱小連說:“你聽得出我的口音嗎?”老喬想了想,說:“像是東北的,又不太像,像是西北的,也不太像,北方人說話,在我們聽起來,都差不多的。”朱小連笑了,他臉上的褶子像秋天的金絲菊花,又黃又皺。朱小連說:“時間太長了,太長了,我都快忘記我是哪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