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蜜蜂圓舞曲(2 / 3)

原來他是假老實,他真狡猾,連家鄉都向人保密,他想幹什麼?老喬吃得有點噎,他生氣地說喬世鳳:“你今天的飯煮得太硬了。”喬世鳳說:“你喜歡吃硬米飯的。”你個笨女人還跟我頂嘴,老喬更生氣了,說:“硬米飯不等於叫你煮了石子讓人吃。”朱小連說:“這不是石子,這是最好的硬米飯,在我家鄉,家裏來客了,就要煮硬米飯,要是煮爛了,客人會不高興,以為主人省米。”喬世鳳說:“我沒有省米吧,你沒有不高興吧。”朱小連說:“沒有沒有。”老喬說:“你還是記得你的家鄉的。”朱小連說:“那是,哪能連家鄉都忘記了。”他說話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剛才說快忘記了,現在又說哪能忘記。

老喬送朱小連出門,看到朱小連的狗,正在院子裏和他家的雞鴨套近乎,它們切切磋磋說著什麼,親親熱熱的像一家人。老喬心頭有些不快,這條狗。朱小連對狗笑了笑,狗也對他笑了笑,他們是心領神會的樣子,相伴著一起走了。

老喬的一隻雞在老喬鞋幫上拉了一泡屎,老喬踢了它一腳,它尖叫著跑到一邊生氣去了。喬世鳳站在門框那裏看著老喬的臉色,說:“他怎麼好意思跑到我家來吃飯?”老喬說:“我請他的。”喬世鳳張了張嘴,停頓了一下,又忍不住說:“他到我們島上來幹什麼?”老喬說:“島是你的?”喬世鳳說:“島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老喬撇了撇嘴。女人就是女人,沉不住氣。朱小連才有二十箱。他已經看過朱小連的蜂。意大利蜂。貪吃的東西,島上花多,你們幾輩子都沒見過這些奇奇怪怪的花,要脹你們的肚子了。

朱小連打著飽嗝往自己的窩裏去,狗默默地跟著他,他跟狗說:“狗,我們碰到好心人了。”狗吸著鼻子。朱小連又說:“我們從北走到南,從西走到東,顛沛流離,碰到過好人無數,也碰到過壞人無數。”狗又吸鼻子。朱小連踢了它一腳說:“你滑頭,你就不能說一句話。”狗聞到朱小連嘴裏的肉香,打了個噴嚏。

朱小連已經有點老態了,他的蜂和他不一樣,它們體格強壯,采蜜本領大,朱小連的采蜜成本又低,一個人一條狗,住在窩棚裏,不用什麼開銷,朱小連的蜜價就低一點。別人來買蜜,總是衝著老喬來的,但他們看到朱小連也有蜜,就去跟老喬說,人家朱小連的蜜也不錯,他的比你便宜。他們的意思,是相信老喬的蜜,但是希望老喬能在競爭中降一點價。老喬不吭聲。他不吭聲比他吭聲更有用。大家都明白,老喬的蜜是不降價的。老喬就是硬氣,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老喬也仍然不吭聲。但是大家雖然崇敬老喬,卻還是跑到朱小連那裏買蜜。朱小連好說話,有時候村上有人想討一點蜜派一點小用場,他就讓他們拿一點走。蜜又不是什麼,蜜又沒有什麼的,朱小連說,拿走了明天又會釀出來的。

一隻蜜蜂停在老喬的肩膀上,老喬甩了一下肩膀說:“你不用跟我套近乎。”同行是冤家,朱小連來了,老喬再也不是一統天下了。可是老喬出錯了,老喬聽見了蜜蜂的嘲笑。老喬竟然真的錯了,連自家的蜂都認不出來了。老喬從來沒有出過錯,他閉著眼睛聽蜂的翅膀扇一扇,他甚至用不著用耳朵,閉著耳朵用心一想,就知道是誰。自從朱小連來了之後,老喬就開始出錯,老喬心裏有什麼東西被攪亂了,喬世鳳也越來越沉不住氣了,她隻知道跟老喬扇風說,他要是不走,我們怎麼辦?他要是不走,我們怎麼辦?

女人,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他是誰,我是誰?

蜜蜂在前麵走,老喬跟在後麵。他是不想跟來的,他無所謂的,養了那麼多年的蜂,他躺在床上都能聽得見蜂的每一聲哼哼,他不需再了解什麼。可是現在他的腳步不聽他的使喚,他跟那隻蜜蜂說:“又怎麼了,又怎麼了,不就是來了一個朱小連嗎,你們慌慌張張幹什麼?”

你才慌慌張張呢。

老喬說:“你也跟我辯嘴,你以為它們是來跟你做朋友的。還有那條狗,你明明知道它是來幹什麼的。”

它帶著老喬走了又走。

你要帶我到哪裏去?

老喬漸漸地聞到了一些混雜的味道,在茶花地裏,老喬知道蜂和蜂已經混成了一片。

馬屁精。喜新厭舊啦。

朱小連高興得眼睛眯成一縫:“老喬老喬,老喬你看,我說的吧,意大利蜂,好相處,它們不打架,像兄弟一樣的。”

好相處不等於能采好花粉,釀好蜜。朱小連到底是懂行的還是不懂行的。他不會是個騙子吧。他來騙什麼呢?

老喬冷了冷臉說:“朱小連,我來告訴你一聲,我明天走,島西邊有一片青梅,我要采青梅蜜了。”朱小連說:“老喬你不要走,你走了,好像是我擠走你的,燒香趕出和尚,這不大好。”

你能趕得走我?你不知道我是誰?

老喬笑了笑說:“朱小連,你還不了解我們的島,我們島上到處是蜜源,你怎能擠得走我?”朱小連說:“對的對的,除非你擠得掉我,我怎麼擠得掉你?”老喬說:“島上又不是隻有一棵樹,我們為什麼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老喬的五十箱蜂搬走了,它們到了島的西岸,那裏有一片青梅樹,可是蜂不太喜歡青梅,青梅的花,澀嘴。喬世鳳的嘴更澀,她在村裏到處跟人說,外麵那麼大的世界,他為什麼偏要跑到島上來。村裏人告訴他,小連說了,外麵的蜜源,遭到了破壞。

所以他就來破壞我們了。

喬世鳳說:“什麼破壞,那些地方,無非就是造了房子,讓人住罷了,花也還是那個花,樹也還是那個樹嘛。”村裏人卻說,小連說了,人住了,蜜蜂就不去了,小連說,再好的花粉,它們也不采。

小連小連小連。

喬世鳳憋不住跑到朱小連那裏:“朱小連,我們的島這麼小,你來了,就把老喬擠走了。”朱小連茫然地看喬世鳳:“島小嗎,可是老喬說島很大,到處都是蜜源。”喬世鳳說,老喬還說青梅蜜比茶花蜜好呢,你願意相信他,買蜜的人可不相信他。

喬世鳳走的時候,朱小連的狗一直送她,喬世鳳趕它走,它也不走。

你皮真厚,跟你家主人一樣。

狗笑了笑。狗回來的時候,朱小連跟它商量,要不我們采青梅吧,狗同意的。朱小連的決定,它沒有不同意的。隻有一次,就是他要上島的時候,狗沒有同意。但它還是跟來了。

喬世鳳回家,看了老喬的臉色,老喬的臉很陰沉,他不說話。喬世鳳有點怕他,也不說話了,後來她看見老喬的臉色越來越灰,越來越青,再後來就紫了。青梅地裏有瘴氣,老喬把自己埋在瘴氣裏不出來,得了病。

朱小連拍打著自己的腦殼,唉唉地自責,狗看著他,它不知道是應該勸他還是不要勸他,它是個沒有主見的狗。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朱小連去開箱,狗也沒阻攔他。下雨的時候是不能開箱的,蜜蜂被雨震動了,會蜇他。朱小連有意讓蜂來蜇他的,狗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沒有阻攔他。蜂果然來蜇他了,他不怕疼,可是蜇了幾下,他又心疼蜂了。

你們不要蜇了。

你們不要蜇了。

蜇了他的蜂就要死去了。可是它們沒有停下來安靜地死去,它們飛走了。朱小連舍不得它們孤獨地死去,他跟著它們走,走到很遠很深的一個山塢裏,發現了南山蜜梅。

朱小連很年輕的時候,聽一個老蜂人說過,在太湖的一個小島上,有一種南山蜜梅,它是專為蜜蜂而生的。可是沒有人找得到它們,更沒有人能夠帶上他的蜂找到它們。從前朱小連在一本書上看到過它的模樣,它的模樣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裏。他一輩子都在找到它,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找到的。

南山蜜梅!

朱小連奔跑到老喬家裏,“南山蜜梅,南山蜜梅!”他大聲喊道,“我找到南山蜜梅了。”老喬從床上一躍而起。

我沒有生病。

喬世鳳燒了紅燒肉,老喬邀朱小連一起吃肉,老喬說:“我們祖祖輩輩就在這裏待著了,也沒有想到南山蜜梅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喬世鳳說:“你們喝點酒吧,應該喝點酒慶祝。”老喬愣了一愣,他張開嘴,想說什麼,但最後並沒有說出來。朱小連從來不喝酒,養蜂人是不能喝酒的。老喬年輕的時候是能喝點酒的,但是自從他接過了父親的蜂箱,他就再也沒有喝過酒,最後一頓酒,是在街上的一個酒館,小酒館的老板對他說你不是來了嗎,到今天老喬還記得。喬世鳳說:“喝一點吧,朱小連你不知道,南山蜜梅的香氣,能蓋住所有的氣味。”朱小連說:“我聽說過,我是聽說過的。”

喬世鳳臉緋紅,忙著給兩個男人斟酒,她把一瓶酒分作兩半,倒在兩個大玻璃杯子裏,拿這個杯子給你加,拿那個杯子給他加,“看看你們到底誰能喝。”她說。朱小連笑了:“沒聽說南方人能喝過北方人的。”這是他上島後說的第一句大話。老喬也笑了。“那可不一定。”老喬說。

朱小連醉了,狗想牽住他,但是朱小連不要,朱小連不認為自己喝醉了,他隻是覺得今天狗走得太快了。朱小連跟在狗的後麵,“狗,你慢一點,”他說,“你慢一點,我老了,腳步不行了。”狗已經很慢了,再慢它就停下來了。它一停下來,朱小連就想去踢它一腳,但是沒踢著,朱小連的動作總是比狗慢一拍。朱小連說:“你還不許我喝酒,你是條無知的狗,你不知道南山蜜梅什麼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