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蜜蜂圓舞曲(3 / 3)

朱小連回到自己的窩裏就睡著了,狗生氣地趴在窩外。

朱小連睡著的時候,老喬和喬世鳳忙著把他們的五十箱蜂,搬到了南山蜜梅的山塢裏,老喬和朱小連一樣,也喝了半斤,從前老喬的酒量是很好的,半斤酒不在話下,不過今天晚上他喝的是白開水。

老喬始終沒有抬眼看喬世鳳。當他喝第一口白開水的時候,他就沒再看過喬世鳳一眼,喬世鳳轉來轉去想和他交換眼神,但是老喬始終不看她。他隻是無聲地把白開水當酒那樣喝了,因為沒有感受到酒的辛辣,他皺眉吸氣的樣子裝得很不像。不過朱小連是看不出來的。

喬世鳳心情好,她唱起歌來。老喬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還唱歌,你配唱歌?

第二天早晨朱小連打開蜂箱,可是他的蜜蜂卻不肯出箱,它們被朱小連的一身酒氣刺傷了,熏蒙了,它們不認得朱小連。

這個人是誰?他是一個陌生人,我們不能聽他的話,他會讓我們上當受騙的。狗過來對它們說,他是朱小連。可是蜜蜂連狗都不認得了,它們縮在蜂箱裏探頭探腦地看著狗,你是誰?

這時候,老喬的蜂已經滿天遍野地撒在南山蜜梅的山塢裏了。

朱小連已經醒過來了,傳說畢竟隻是傳說,隻能當它是傳說,不能當它是真。南山梅蜜也許不怕酒,可是蜂怕酒,沒有蜂,南山蜜梅就不是南山蜜梅了。朱小連先想到了老喬。

老喬有五十箱呢。

朱小連往老喬家跑,狗不遠不近地跟著他,朱小連生氣地說:“你是沒良心的狗,慢吞吞地想幹什麼?”狗怪怪地笑了一聲。

“老喬老喬,我有個秘方,你用蜜糖水洗個澡,它們就聞不出酒味了。”朱小連一路喊著過來,可是老喬家沒有人,喬世鳳也不在,老喬的五十箱蜂也不在。朱小連看到狗撅著嘴,朱小連說:“你撅什麼嘴,老喬的蜂百毒不侵,不像我,也不像我的蜂,沒用。我得回去用蜜糖水洗澡了。”

朱小連用蜜糖水洗了澡,他的蜂趕在南山蜜梅凋謝之前釀出了傳說中的梅蜜,一個客商訂走了朱小連所有的梅蜜,他還在島外到處告訴別人,朱小連讓南山蜜梅的蜜從傳說來到了現實。

喬世鳳帶回來一群蜂,悄悄地讓它們停在桌子上,慌慌張張跟老喬說:“蜂來了,天氣也預報了,要變天了,要大變天。”老喬看了看那些賭著氣的蜂,又看了看天,老喬跟它們說:“你們以為不出聲,就能騙得了我?”

根本就不會變天。

喬世鳳賭咒發誓說:“要來暴風雨了,大的暴風雨,老喬你三天之內無論如何不能放蜂。”

女人你懂什麼,讓我聽你的?我怎麼會聽你的?我怎麼可能聽你的?

“你什麼意思?”老喬問喬世鳳,“明明好天氣,你說要變天,你想幹什麼?”老喬去看喬世鳳的眼睛,喬世鳳避開了,老喬看不見她的眼睛,他忽然就感覺到一陣心慌,跟著心就掉下去了,掉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找不到了。

老喬是會看天的,天不會變,根本就沒有暴風雨,但是老喬竟然聽了喬世鳳的話,他沒有放蜂。

見了鬼了,我聽女人的話。

我隻關一天。老喬在心裏對自己說,我肯定隻關一天,這麼好的天氣,不放蜂采花粉,罪過的。

朱小連沒有看到老喬放蜂,擔心老喬有什麼事情,他過來看看老喬,老喬說:“我生病了,是膽結石。”喬世鳳還說:“叫他少吃肥肉,他不肯,就生膽結石了。”

人的舌頭上有毒,沒病不能說有病,說了有病就會真有病。晚上老喬真的膽結石發作,痛得在地上打滾,送到街上的醫院去急診。第二天一早朱小連到醫院來看他,老喬躺在病床上,一眼看到朱小連走進來,老喬驚慌失措地豎起身子說:“朱小連,朱小連,出什麼事情了?”朱小連沒頭沒腦,不知道老喬慌的什麼,他說:“沒出什麼事情,聽說你住院了,我來看看你。”老喬長長地泄出一口氣。

可是我為什麼仍然找不到喬世鳳的眼睛?

喬世鳳的眼睛正在山塢裏,她眼睛裏長滿了死去的蜜蜂。朱小連的蜜蜂全死了。它們的肚子脹得像一麵麵小鼓朝天翻著。喬世鳳笑了,笑著笑著,忽然間,她哭了,號啕大哭。她的哭聲震蕩著整個山塢,整個小島。

這時候老喬的蜂正在蜂箱裏探討,這麼好的天氣,老喬怎麼會叫我們歇著呢?後來喬世鳳的哭聲就震蕩過來了,它們在片刻間就聽懂了喬世鳳的哭聲,它們震驚了,它們在蜂箱裏暴動,它們轟開了箱蓋,像子彈一樣射了出去。

朱小連把蜜蜂的屍體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要點火燒掉它們,這樣它們就能永遠留在島上,留在傳說中的南山蜜梅樹下。

“我叫你們不要貪嘴的,我叫你們不要貪嘴的——”朱小連反反複複說著這同一句話給它們送行。狗離火堆很近,它的皮毛發出了焦糊的味道。老喬在遠處看著,他擔心狗會被烤焦了。朱小連說:“狗,我對不起你,狗,你叫我不要來的,我沒有聽你的。”他去把狗拉過來,狗沒有抗拒,但它一直不吭聲。

朱小連空著身體走了。

他沒有坐車從橋上走,來的時候他是從橋上來的,他走的時候,不想再過橋,那是他的傷心橋。朱小連找到了船家,他要坐船走。

有了橋以後,船家就沒活幹了。可是後來船家又有活幹了。沒有橋的時候,大家想橋,有了橋,又有人不要走橋,要坐船。現在的船費比從前貴了,比過橋費還貴。但是人家還是要坐船,要不然他們掙了很多錢,怎麼花得掉呢?

湖麵上風平浪靜,船家總是在跟朱小連說話,他總是在隱隱約約地告訴他什麼,他說朱小連的蜂不是脹死的,可是朱小連聽不進去。最後船家著急了,船家說:“如果用南山蜜梅的蜜拌上農藥,蜜蜂就聞不出藥味了。很久很久以前大家就知道,南山蜜梅的蜜,是能夠蓋住百味的。”朱小連仍然沒有聽明白。他隻是在想,要是有能力,他還要養二十箱蜂,他還要到島上來,老喬說得不錯,島上遍地奇花異草,是養蜂的好地方。

老喬是個好人,他的女人也是個好人。她燒的紅燒肉真好吃。

一隻蜂飛到了老喬家的飯桌上,老喬不看它,它喊了老喬幾聲,老喬仍然不回頭。蜂生氣了,上來蜇老喬,老喬跳了起來,他養了這麼多年蜂,蜂從來不蜇他。老喬跟它們說,你們不要蜇我,也不要蜇別人,因為你蜇了人,你就會死。蜜蜂不想死,它們聽老喬的話,就不蜇人。但是現在老喬的蜂蜇人了,而且蜇的是老喬。

你想死啊,你活夠了啊?老喬在罵它,可是它仍然狠狠地蜇了老喬。

這隻蜂蜇老喬的時候,他的幾十萬隻蜂,正在村子裏瘋狂地蜇人,村裏人抱頭亂竄,無處躲藏,他們咒罵老喬。老喬跌跌撞撞跑來了,老喬在他們的咒罵聲中痛哭起來:“你們別蜇了,你們別蜇了,蜇了他們你們會死的。”

老喬瘋了,難道蜂比人還重要?老喬的蜂也瘋了,它們簡直就是集體自殺。村裏有個人說,鯨魚也會集體自殺的,它們來到海灘上,怎麼趕它們都不肯回到海裏去,最後它們就幹死了。老喬的蜂正在一隻一隻地死去,它們死的時候,小小的身子直落落輕飄飄地往下掉,像灑落了一地的花粉,不像那些躺在海灘上的巨型鯨魚。

老喬撲通一聲跪下了,他朝著滿天遍野瘋狂的蜂哀求道:“求求你們了,別蜇了,我答應你們,我們馬上就走!”

喬世鳳拉住老喬的衣襟:“你要幹什麼?你要到哪裏去,你要丟下我一個人?”老喬扒拉開喬世鳳的手。喬世鳳哭了,她說:“老喬老喬,我哭了,你看我的眼淚淌下來了。”

老喬打點了行裝,收起蜂箱,他沒有過橋,卻去找了船家。

“我要坐船走。”老喬說。

船家不搭理他。

“我要坐船走。”老喬又說了一遍。

我不願意載你走。你也配坐我的船?

船家還是不搭理他。

“他也是坐船走的,我也要坐船走。”老喬說。

船家終於開了口:“你跟他不一樣,你沒有理由坐船走。”老喬說:“我有理由的,我的蜂聞不得汽車上的汽油味。”船家說:“船上也有味,有柴油味,跟汽油差不多。”老喬堅持說:“差得多,差得很多,汽油和柴油,完全不一樣的,汽油是汽油,柴油是柴油,我的蜂,它們知道。”

蜂飛出了蜂箱,圍繞著船家哀求他。船家聽不懂它們在說什麼,但是船家被它們打動了。“看在它們的麵子上,我載你走。”船家說。

船在風浪中前進。老喬沒有感覺到風浪,也沒有聽到船家的抱怨,他想起多年前買過的那本書,書裏的內容他看不太懂,卻記住了其中的一句話:蜜蜂不知道是誰吃了它們采集的蜜。老喬不太同意這個說法,如果讓老喬說,老喬就會告訴別人,蜜蜂不會在意誰吃了它們采集的蜜。老喬覺得自己的想法更靠譜,因為這是蜜蜂告訴他的,是它們親口在他耳邊說的,不會有錯。

船到了岸,船家看到老喬往北走了。船家以為老喬走錯了,往南走,才有蜜源,但是老喬卻往北去了。老喬從來都是正確的,但這一次,老喬往錯誤的方向去了。

這時候,老喬正在想,朱小連,他為什麼要別人叫他小連,我從來沒有叫過他小連。

附記:當一隻工蜂發現一處豐富的蜜源時,它就在蜂箱裏跳舞,以這種方式向其他蜜蜂通報它的發現。舞姿不同,通報的內容就不同。如果蜜源就在附近,它就跳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