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方的一個小城裏,開著一個西式的點心店,就叫西餅屋,和東方的點心店是差不多的意思,隻是賣的東西不一樣。這個小城裏傳統小吃很多,也很出名,有生煎饅頭、酒釀圓子、桂花糖藕、雞湯餛飩等等,而西餅屋裏,賣的是麵包蛋糕和牛奶咖啡。

中式的小店六七點就關門了,西餅屋卻要營業到十二點半。當然,到了那個時候,客人是很少了,但店主還是堅持把門開著,隻要有一個客人在十二點以後進來,他就會覺得很欣慰。那一般會是一個來自異鄉的白領,加了夜班,回單身公寓的路上,身心疲憊,看到西餅屋在昏暗的一條街上透出溫暖的光亮,就進來了;也有的時候是一群人,他們瘋過了,飆過了,喝了一肚子的水和酒,這時候才想到該吃點什麼了,就亂哄哄地進來了;偶爾,也會進來一個農民工,一般他們是不到這種地方來的,但那一次他餓極了,一頭紮進來,片刻之間就吞下去三個他看不懂名字的點心,結賬的時候,他掏出一把散票,一邊數一邊心疼得咧嘴。他差一點免了他的單,但後來他還是沒有免。

也有人曾經奇怪地問他,你為什麼一定要開到十二點半呢,那時候即使有生意,也不會有多大的生意了,你賠掉那麼多時間,值嗎?他隻是笑了一笑,沒有說值或不值,但他一直堅持把店門開到十二點半。

他是一個年輕人,曾經在美國讀書,也在美國的咖啡店打過工,後來他回國了,就開了這個西餅屋。一直到現在。

天很晚了,他早已經習慣了時間,不看牆上的鍾,他也知道快到十二點半了,他開始作關門的準備,卻有人在這最後的時間裏進來了。

這時候有人進來,他不應該覺得驚訝,他的西餅屋開到十二點半,就是守候午夜這一段時光的,但是這個人走進來,卻讓他的心動了一下,因為,他是一個老人。

老人從他的麵部表情上,看出了他的疑問,老人說,我睡不著覺,所以出來走走。停頓一下,又說,我不是睡不著覺,我是睡了一會就醒了,我得出來走一走,不然的話,我就睡不下去了。夜裏街上沒有人,我習慣在街上遛達遛達。然後再回去睡,就能睡到天亮,睡到明天去。

他重新拉開已經擺好的椅子,請老人坐下。

我不習慣的,老人說,我不習慣你這裏的——是西式點心吧。

他知道事情就應該是這樣的。老人是戀舊的,老人習慣了一種生活,不再願意去適應另一種生活。就像從前,他在美國的時候,父母在中國,後來母親去世了,他希望父親能夠去美國和他一起生活,但是父親始終沒有去。

他點了點頭,其實他也知道老人不是因為餓了才進來的,他端來一杯白水給老人。老人說,我一輩子都喜歡吃家鄉的生煎饅頭。年輕的時候,我在海城工作,每天下午,我都要到海城的點心店吃生煎饅頭,可是海城的生煎饅頭跟家鄉的完全不一樣,後來我就回來了。

為了生煎饅頭,他說。

生煎饅頭真好吃,老人說,你知道吧,後來我病了,病得很重,醫生吩咐我不能亂吃東西,但我還是要吃生煎饅頭,我不能不吃。

他忍不住笑了笑,同時也咽了一口唾沫。老人有時候就像孩子,貪吃而無節製。他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家裏雖然不富裕,但父親每天下班都會帶半客生煎饅頭回家,四個,父親和母親每人一個,他吃兩個。這個東方的古老的小城裏,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吃生煎饅頭。

但是現在他卻開了一間西餅屋。

已經過了十二點半,老人沒有走,他也沒有看鍾。

有一陣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他們默默地坐著,他看著老人,而老人,則用心看他的店,看他店堂的布置、牆壁的顏色、桌椅的風格以及店裏所有的一切。

外麵街上,清潔工開始工作了。這條街本來是一個外來的農民工打掃的,但今天換了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她掃到西餅屋前,停了下來,朝裏張望著。她是新來的,今天第一次掃過這條街,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店主,第一次看到這個老人。她站在路邊上朝他們看了半天,臉上似乎有些驚訝和不解,最後她就帶著一點疑惑往前掃去了。

老人繼續著自己的話題。他像是在說給他聽,更像是自言自語,自從老伴去世以後,我就得了這個毛病,睡到半夜就醒了,就得出來走走,我自己覺得,我好像在找她,找我的老伴,她是一個嘴巴很碎的女人,我一輩子都在嫌她羅嗦,結果她就懲罰我了,她先走了,我再也聽不到她的囉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