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正在街上,在路燈下,一下一下,掃著落葉,剛才她經過西餅屋的時候,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透過西餅屋的玻璃,她看到裏邊的兩個人,一個老人,一個年輕人,她不認得他們,但又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們,她依稀地想,難道是前世裏的事情?

她沉浸到前世的故事裏去了。

一輛裝滿麵粉的卡車急速而來,她沒有反應過來,被車撞倒了,車為了避讓她,也側翻了,麵粉灑了一地。

在她倒下的那一瞬間,她想,天上下麵粉了,這麼多的麵粉,可以做多少饅頭和麵包啊。

有一天,一個在美國打拚的年輕人,走到了絕境,身上隻剩下買一個麵包的錢,他走進咖啡店,打算吃掉人生的最後一個麵包。他遇見一個在這裏打工的同鄉姑娘,她給了他一杯白水,她告訴他,她的媽媽生病了,但她不能回家,她沒有錢買機票,也不能丟下緊張的學業。她說,我現在的一切的艱苦,就是為了回家看爸爸媽媽。

在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走出了絕望,他對姑娘說,讓我來幫助你吧。他把自己留下了。許多年過去了,他還記得,留下生命的那一刻,他看了一下表,差一分鍾就是十二點半。

後來他和這個姑娘結了婚,後來又有了孩子,他們的日子漸漸地好起來,也忙起來,忙得很快就把父母親忘記了。

一些年以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年輕時的父親給他帶回來一客生煎饅頭,饅頭騰著熱氣,饞得他流下了口水。父親笑了,拿出手帕給他擦口水,手帕觸動了他的神經,他醒了,發現是五歲的兒子趴在他枕邊,兒子說,爸爸,你吃了什麼?他說,生煎饅頭。兒子不知道什麼是生煎饅頭,他告訴兒子,生煎饅頭是麵粉做的,裏邊有肉餡。兒子說,我知道了,是漢堡包。

就在那一刻,他決定了,無論多忙,今年春節一定要回家過年。他對兒子說,帶你回家看爺爺。兒子不知道爺爺是誰,就像他不知道生煎饅頭是什麼,兒子說,爸爸,爺爺就是照片上的那個人嗎?

現在他又加倍地努力工作,要把回家過年的損失提前彌補起來。他已經習慣在加了夜班之後,到這個咖啡店來坐一坐。秋天已經來了,正刮著一年中最後的一次台風。刮過這陣台風,冬天就要來了,離過年的時間就不遠了。店外狂風大作,店裏卻是溫馨的,平靜的。

忽然,透過玻璃,他看到他的一個同事和一團狂風一起朝這邊飛奔而來,他心裏忽然一刺,似乎有什麼預感爬上了心頭,壓得他很沉重很沉重,他艱難地站起身,奔出門去迎接同事。

台風從他頭頂上刮過去,廣告牌砸了下來,廣告牌上,畫的是一枝麥穗。

麥穗砸在他的頭上,把他的靈魂從肉體中砸了出來。

在他的靈魂離開肉體的那一瞬間,靈魂飛回了故鄉。

東方小城的老街上,西餅屋還開著,對麵一幢居民樓上,有人半夜起來撒尿,他從自家的窗口望過來,看到了西餅屋的燈光,看到了燈光下的兩個人影,他奇怪地想,今天怎麼還不關門,早過了往常關門的時間呀。

在西餅屋裏,老人從身上摸出一張照片,這就是我的孫子,老人說。

這是在美國的一家咖啡店裏拍的,背景跟眼前的這個西餅屋很像很像,像得幾乎毫無差別。

老人把照片遞給他,這是我的孫子,可是我沒有見過他,我隻有這張照片。你看,照片上的店和你這個店是不是很像?

他沒有接老人手裏的照片,但他知道,照片上的背景,和他的西餅屋是一模一樣的。

他突然跪下了。

爸爸,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你會來看我的。

屋外的大街上,掃地的婦女又回來了,她看著他們,她滿臉滿身都是雪白的麵粉,隻是在眼淚淌過的地方,有兩道清晰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