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上的這些舊房子,像倒在沙漠裏的駱駝,血肉之軀已被時間這老雕吃盡,剩下了一副空骨架子,搖搖欲塌半跪在那裏。年輕人開始了他們的勝利大逃亡,逃出老街,逃到嶄新的花園小區和現代大樓裏去了。剩下一些留守老人,他們傾一輩子之積蓄,把兒女們送出了老街,自己也就剩下一副空骨架子了。
自從年輕人搬出了老街,老街的房子倒是空出來了,老人便開始謀劃將它們租出去。老人也不懂什麼網上出租,也不想去找中介公司,倒不是舍不得那百分之幾的中介費。街上到處都是中介公司的門麵,但老人們並不清楚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總覺得裏邊鬼鬼祟祟,老人在心裏已經把它們和洗頭房和黑網吧劃到一起去了,經過的時候,總是遠遠地繞著走。
老人請人寫一張小紙條,貼在自家的門口,或者貼在老街的電線杆上,貼在從老街走向新馬路的拐角上。這張小紙條一貼,立刻引來很多要租房子的人。
老金就是這些老人中的一個。與他們不同的是,老金出租房屋的紙條不是請人代寫的,是他自己寫的。他的字寫得不賴。
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這是一個外地來的生意人,個子矮小,眼睛骨溜溜的。老金一看就不信任他,心底裏就不想把房子租給他,他故意另外給他出了幾個難題,不料他都接受了,比如一般租房隻需預付三個月房租,老金非要他預付一年,他也答應了。老金沒招了,隻好把房子租給他。
老金是做學問的人,他退休前在地方誌辦公室工作,退休以後仍然有許多事要做,他計劃要寫的書還有四五本,甚至更多。從個性上講,老金本來也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在出租房屋之前,他就告誡自己,房客和房東,隻有金錢的關係,沒有別的牽涉,雖然進出一個門,但不是一家人。
但事實證明老金的想法是有些偏差的,無論怎麼說,你家院子裏多了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不知根底的陌生人,你怎麼也做不到完全無動於衷。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特點,就是忙而無規律,有時候連續幾天待在屋裏不出來,有一陣又天天深更半夜才回來。老金家是院落式的住房,院子還有其他鄰居,院門常常在後半夜吱吱哇哇地響起來,擾得大家不安寧,有幾次還以為進了小偷呢。老金往院門的鉸鏈裏加了點油,讓它潤滑一點,門的聲音倒是小多了,可老金卻落了個晚上睡不踏實的毛病,夜裏躺在床上老是側耳傾聽生意人回來了沒有。有幾次金師母半夜醒來,看到老金支著身子,豎著耳朵,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幽幽的綠光,倒把金師母嚇得不輕。
第二天生意人沒出門去忙,睡到十點多才起來,在院子裏刷牙,他發現老金站在走廊上看他,就抬頭朝老金笑笑,滿嘴是白色的牙膏沫子。老金說,你好像胖了點,眼睛也小了。生意人眨了眨眼睛說,是嗎?一般人要是胖了,眼睛就會顯得小一點——可我沒覺得我胖呀,我還覺得我瘦了呢。老金覺得他的話有些可疑,明明是胖了,為什麼不敢承認呢,難道胖和瘦這裏邊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生意人又說,其實有時候看人的胖和瘦就是一個心理感覺。老金說,你是說,我要是覺得你瘦,你就是瘦,我要是覺得你胖,你就是胖?生意人說,有時候是這樣的。
老金沒有咀嚼出生意人的話有什麼弦外之音,但他跟金師母說,這個人不可靠,明明胖了,卻不肯承認胖了,他又不是女孩子,還怕人家說他胖?金師母說,我怎麼沒有看出他胖了,你的眼睛是怎麼看的?老金說,他來的時候明明是個瘦猴子,又矮又小,眼睛倒蠻大的,我還跟你說他的眼睛骨溜溜呢。金師母這才“啊哈”了一聲,說,你搞錯了,他不是那個人,他是另一個人。
老金這才弄明白了,第一個生意人把房子轉租給了第二個生意人,第二個人搬進來的時候,老金不在家,他們跟金師母說了一下。金師母倒是想等老金回來告訴他一聲的,但後來有什麼事情一忙就給忘了。
老金鬱悶了幾天,他正在寫《名人老宅》,思路受到點幹擾,但後來想想也就算了,反正他已經預收了一年的房租,換不換房客與他關係不大。這第二個生意人又沒住多久,又換來了第三個生意人。他們是老鄉,從同一個地方來,所以會互相轉讓住處。他們的口音都差不多,如果不仔細看他們的長相,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換人了。
但這一回老金留了個心眼,他發現第三個生意人和前兩個生意人有所不同,他嘴碎,住下來沒幾天,他在這個城市的一些關係,都竹筒倒豆子倒給了老金。老金家的院子也成了果園花圃,生意人的眾多關係,就像蜜蜂和蝴蝶,飛到老金的院子裏來了。
不多久生意人的老婆也來了,她笑眯眯地向老金點了點頭,算是認識了。生意人的老婆是個勤快的女人,她一來就打掃衛生,那幾天院子裏掛滿了他家的衣服被單,胸罩短褲也都串在一根竹竿上掛在院子的當空,大家進出院子,都要在這下麵穿行。她就這樣洗了又洗還不滿意,還嘮嘮叨叨說,這個地方,像個豬圈,這個地方,比豬圈還髒。老金本來心裏就不太高興,覺得她把院子的太陽都給霸占了,現在聽她這麼說,就更不樂意。本來他的家,他的院子,雖然舊,但很幹淨,豬圈是房客自己搞成的,不能怪這個地方。老金跟她說,男人家裏不能沒有女人,沒有女人的家肯定是髒的。她聽了,笑了笑。老金注意到她嘴唇邊有一顆痣,黑得發紅,紅得發黑,因此它看上去是紫紅的。她笑一笑,這顆紫紅的痣就動一動。
生意人的老婆也和生意人一樣,生活沒有規律,愛來就來,愛走就走。老金開始很不習慣,哪天生意人的老婆走了,他就得等她回來,就像半夜裏他等著生意人回來的門聲一樣。她不回來,她不把院子占滿了,老金心裏就沒著沒落的。好在生意人的老婆來來去去的時間都不長,讓老金等得不算過分。隻是有一次,她去了一二十天也沒有回來,院子空空的,老金的心也空得難過,他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忍不住問生意人,你老婆呢?生意人開玩笑說,你是說我哪個老婆啊?老金也跟他開玩笑說,你有幾個老婆啊?
第二天生意人的老婆就來了,老金看著她穿過院子走進生意人的房間,心裏不由產生出一點疑惑,為什麼他一問,她就來了呢?難道她一直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守候著嗎?
老金等著生意人的老婆掛出她的衣物,可是她一直睡到中午也沒有起來,還是生意人先起來了,站在院子裏刷牙,老金說,你老婆今天不洗衣服了?生意人笑笑,露著滿嘴的牙膏沫子,順著老金的口氣說,不洗了吧。他們正說呢,生意人的老婆也出來了,她也和生意人一樣,在院子裏刷牙,塗了滿嘴的牙膏沫子,朝老金笑。老金也朝她笑笑,但等她洗了臉,將嘴邊的牙膏沫子都洗幹淨後,老金嚇了一大跳。
老金趕緊回來告訴金師母,生意人換了一個老婆。金師母說,這把年紀還瞎說八道,小心被人罵山門。老金說,怎麼不是,怎麼不是,先前來的那個,喜歡洗衣服的那個,嘴邊有顆痣,現在沒有了。金師母說,你倒看得仔細,人家臉上一顆痣你都記得那麼牢,我臉上那麼多雀斑你從來沒有看見過。老金說,痣和雀斑是不一樣的,雀斑是平麵的,痣是凸出來的。金師母說,那有什麼了不起,一個痣,用激光一點就沒了,現在整容都整翻了,還換臉呢,少了一顆痣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老金被金師母這麼一說,啞口無言了。
但啞口無言並不等於老金就接受了金師母的意見,他開始留心觀察生意人的老婆,因為臉上少了一顆痣,老金怎麼看都不像上次的那一個。老金借故跟她搭訕說,你臉上要是放一顆痣是什麼樣子呢?女人以為老金吃她的豆腐,也不惱,拉過老金的手往自己臉上放,還笑道,你來放放看呢。老金的手觸到她的臉皮,像過電似的渾身一顫,臉都白了。
老金雖然被嚇著了,但還是沒甘心,他重新運了氣,調整了思路,問她太陽這麼好,怎麼不洗衣服。女人又以為老金跟她調情,說,我不喜歡洗衣服,我喜歡穿衣服,我還最喜歡別人替我穿衣服。眼睛就花迷迷地看著老金。老金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晚飯的時候金師母跟老金說,我在街上看到那個女人勾著一個男人的手臂。老金沒有問是哪個男人,但他知道肯定不是生意人。本來老金被嚇得不輕,已經下決心不再過問生意人和他女人的事情了,可經不起金師母這麼一說,他的懷疑又爬了出來。我跟你說的吧,我跟你說的吧,老金有點激動,你還不信,不是她,真的不是她。金師母奇怪地看看老金,說,你說什麼呢,不是誰呀?老金說,不是先前的那個,先前的那個喜歡洗衣服,現在這個不喜歡洗。金師母說,喜歡洗衣服?你什麼意思,哪有人喜歡洗衣服的。老金說,你不就挺喜歡洗衣服的嗎,你不是洗了大半輩子嗎?金師母說,呸你的,我不洗誰洗,你洗?
他們都有點悶氣,就悶頭吃飯,過一會金師母先想通了,說,別人的事情,管我們什麼事,我們生什麼氣。老金讚同她說,是呀,隻要他們付房錢,管她是哪個呢——老金停頓了一下,又後悔說,她頭一次來,我就應該問她叫什麼名字,我怎麼這麼傻,連人家名字都不問。金師母撇撇嘴說,名字算什麼,名字什麼也不算。老金說,名字怎麼不算,名字就是一個人。金師母說,名字是可以換的,人都有假的,假名字就更沒什麼了不起。老金愣了半天,仍是心有不甘,但金師母沒讓他再說什麼,她生氣了,氣不打一處來,自從生意人的老婆來了以後,老金就老是跟她拌嘴,金師母說,你昏頭了,動人家年輕女人的心思了?老金大覺冤枉,跟金師母說,你懷疑錯了,他們才是該懷疑的人。金師母一氣之下,不再跟老金說話。晚上老金躺在床上也默默地檢討了自己,覺得自己太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