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克服這個新生的毛病,從第二天開始,老金起床後就不到院子裏去了,他讓金師母把水打進來,在屋裏洗臉刷牙。因為幾十年來習慣了在院子裏做事,動作幅度比較大,老金把水弄了一地。金師母的拖把追著他的腳後跟,怎麼看都怎麼覺得老金的行為可疑。金師母說,你為什麼不敢到院子裏去,你是不是心裏有鬼要躲著人家,你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了地上一攤水,她的話題能夠扯到聯合國去。老金免討氣,隻得收斂起大大咧咧的動作,每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時候外麵有了什麼動靜,他想看一眼,也是探頭探腦,躡手躡腳的。金師母看到他這樣,更加心生疑慮,你偷偷摸摸幹什麼?你到底跟人家怎麼了?老金想了半天,氣不過說,我為什麼要偷偷摸摸,我是在自己家裏。
憋了一陣,老金憋不下去了,想想也覺得冤,自家的房子院子,自己竟不敢在裏麵自由活動,這算個什麼事。老金打開房門,還沒踏出門檻,就被在院子裏刷牙的生意人看見了,生意人說,金老師,你病好啦?老金生氣地說,什麼病,我沒病。生意人寬容地笑了一笑,說,沒病好,沒病好。老金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朝他屋裏瞄,生意人說,金老師,你找我老婆?說得老金臉緋紅,支支吾吾說,我不找你老婆,我找她幹什麼?生意人善解人意地說,我老婆又走了,她是猢猻屁股,坐不定,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幾天就要走的。老金說,那,那她走到哪裏去呢?生意人說,我才不管她,她願意到哪裏就到哪裏去。老金聽了生意人的話,心裏被觸動了一下,連人家的老公都不管老婆的事,我操的哪門子心呢?
老金覺得自己想通了,就把這些心事放下來了。他又能夠自由地在自家的院子裏進出,自由地朝生意人的房間看來看去,也可以安心地坐到寫字台前,安心地寫《名人老宅》。為了寫好《名人老宅》,他參考了一些史書,這天晚上他在史書上看到一段記錄,這是發生在名人吳敬庭老宅裏的故事。一座數百年老宅,進深兩公裏,有一條狹長的備弄,望進去就像一個無底洞。一天晚上吳老爺喝了點黃酒,有興致出去走走,但他沒走正門,偏去走這條下人走的備弄。備弄又長又黑,兩邊的門縫裏透出一絲絲燭光,耀在青磚地上,遊動著像一條條細小的銀蛇,吳老爺覺得特別神奇,他駐足細看起來,就聽到有人在跟他說話,吳老爺抬頭一看,就看見吳老爺站在他的麵前,朝他躬身一笑,說,吳老爺,喝的紹興花雕。吳老爺也朝那個吳老爺躬身一笑,說,吳老爺,喝的紹興花雕。這時候正有兩個下人穿過備弄,他們看看這個吳老爺,再看看那個吳老爺,片刻之後拔腿就跑,屁滾尿流地喊道,兩個吳老爺,兩個吳老爺。
老金看得十分狐疑,怎麼可能有兩個吳侍郎,必定有一個是假冒的,但是他假冒吳侍郎幹什麼呢?這時候的吳侍郎,早已經解甲歸田,沒了權勢,那麼,唯一的可能就為了吳侍郎的家產。
他想把自己的判斷跟金師母說一說,但他隻是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金師母正在看《天天講曆史》,看這個節目的時候,金師母是不會搭理任何人的。老金曾經批評過這個節目,說它把曆史世俗化、庸俗化、簡單化、膚淺化等等,可是金師母說,她看的就是這些化。
老金重新回到史書裏,他又看了一遍剛才那段記載,心情平穩多了,懷疑也漸漸地退去,有什麼好奇怪的,史書上也有許多以訛傳訛的東西,不足為證。到底有沒有兩個吳侍郎、能不能證實有一個或者有兩個吳侍郎都不會影響老金要寫的這個吳氏故居,反倒給那許多沉悶古板的老宅,帶來一些生動的因子。這些因子像蝴蝶一樣在老金的眼前飛舞起來。
老金睡了一個踏實沉穩的覺,他還做了十分美好的夢。他覺得這是兩個吳侍郎給他帶來的美夢,他既然可以不計較有一個還是有兩個吳侍郎,那麼還有什麼事情可計較呢?早晨老金神清氣爽地打開房門,就看到生意人的老婆又在院子裏曬衣服了,太陽還沒升起來,她已經把院子占滿了。老金說,你又洗衣服了?她一回頭,衝老金一笑,把老金嚇得三魂走掉了兩魄,他趕緊用手撐住腦袋,他怕最後一個魂魄也逃走了。生意人的老婆見老金扶住了頭,趕緊說,金老師,你怎麼了?你生病了?你頭昏嗎?老金話到嘴邊,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嘴唇邊那顆痣又出來了。難道她又用激光打出一個痣來了?
生意人的老婆還在一迭連聲地關心著老金,金老師,你頭昏了吧?金老師,你是不是覺得天地房子都在轉,你惡心不惡,想不想吐,你眼睛裏是不是有許多金星在亂冒,你有頸椎病還是暈眩症?老金眨了眨眼,他眼睛裏沒有金星,倒是有許多紫紅色的痣,這些痣生動而誇張地飛舞著,把老金的頭腦子舞得發暈,暈成了一團亂麻。
我連有沒有兩個吳侍郎都不在乎,我為什麼要在乎有一顆痣還是沒一顆痣呢?老金想轉身走開,離開這個女人,離開這顆痣,可是他邁不動腳步,他的腿腳沉重無比,就像被釘住了。他懷疑自己無意中走了一個怪圈,一旦發現與己無關,趕緊要想走出來,可是他已經走不出來了,因為他無法對一顆或有或無的痣熟視無睹。
老金斷定這不是同一個女人,是兩個不同的女人。也就是說,生意人包了二奶。根據老金的分析和判斷,洗衣服的這個是生意人的正式的妻子,那個沒有痣的是二奶。他覺得生意人這樣做不道德,最終還是忍不住把這件事情揭發出來了。
老金是考慮再三才說出來的,他也作好了充分的準備,準備著生意人的老婆大吵大鬧,也準備著生意人來跟他算賬。不料生意人的老婆聽了老金的揭發,卻笑起來,她說,金老師,你搞錯了,他沒有包二奶。老金告訴她,她不在的時候,有另一個女人住在這裏,她跟她不一樣,臉上沒有痣,而且,不喜歡洗衣服。可是生意人的老婆仍然不肯接受老金的話,她笑著說,如果他有二奶,我才是二奶。老金有點懵,難道我搞錯了,那個不洗衣服的才是?這個女人又笑著說,不過我得告訴你,他還沒有結婚呢。老金愣了半天,才說,那就是說,他有好多女朋友,至少不是你一個?她聽了,還是笑,說,女朋友?什麼女朋友?金師母插嘴說,你還孔夫子放屁文縐縐呢,現在沒有這樣的叫法了,結婚沒結婚,都叫老婆。老金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已經被抵到了牆角,但他還在掙紮著破壞人家,他說,至少,至少,昨天來的不是你。女人說,怎麼不是我,我在院門口還和你打招呼,金老師你真幽默。說著說著,她又和金師母一起笑了,她真是個喜歡笑的女人,竟然還帶動著大半輩子都不喜歡笑的金師母也笑口常開了。
老金這大半輩子的日子過下來,還從沒有人說他幽默,他身上什麼都不缺少,缺的就是幽默。生意人聽說了老金的幽默,也和老金淘江湖說,金老師你蠻會花女孩子的嗬,現在女孩子最欣賞的就是男人的幽默,老不老,有錢沒有錢,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你幽默不幽默。
接下來幾天,生意人的屋子裏,就沒有了女人的蹤影,一個女人也不來了。老金見金師母眼睛一白一白的,他知道她不想聽他說生意人的女人,他就沒說,但他心裏一直在想,你看看,你看看,被我說穿了,心虛了,就不敢來了。這些堆積起來的想法,沒有從老金嘴裏出來,但它們得找個出口,從老金的眼睛裏出來了。金師母走過老金身邊的時候,感覺到老金眼睛裏有一股氣往外冒,這股氣竟然把金師母震了一下,金師母伸手在老金眼前晃了晃,又伸出兩根手指說,你看得清這是幾嗎?老金氣得說,你以為我瞎了?
女人果然有一段時間沒再來,生意人屋子裏又亂七八糟了,金師母空下來的時候,進去幫他打掃打掃。本來老金以為自己識破了生意人的假局,還有些得意,但現在老金又覺得有點愧對生意人了,他想躲著點生意人,可生意人卻追著老金說,金老師,你說我有好多老婆,結果弄得我一個老婆也沒有了。老金辯白說,我沒有說她們都是你的老婆,我隻是看到她們長的不一樣,一個臉上有痣,一個臉上沒痣,一個喜歡洗衣服,一個不喜歡洗衣服。生意人說,兩個怎麼可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不允許討兩房,那是犯法的。老金說,你如果不跟她們領結婚證,反而不犯法的。生意人大笑起來,說,金老師,他們說你幽默,我以前沒有看出來,現在才發現,你還真的很幽默。
金師母起先一直待在一邊揀菜,沒作聲,這會兒忍不住挖苦老金說,他這個人是不幽默的,他的眼睛倒蠻幽默的,會挑撥離間呢。生意人又笑了,說,沒事的,女人算什麼,不來就不來,沒關係的。老金聽他這麼說,很過意不去,說,我知道,她們的走,跟我有關係,是我多事,是我多嘴,對不起,是破壞了你的家庭。生意人說,金老師,你真幽默。
老金的疑團堆積得越來越大了,堵在他心裏,很沉重,堵得他透不出氣來,老金很想將這個疑團扔給別人。可扔給誰呢?金師母肯定不會接的,扔給兒子?扔給女兒?他們工作都很忙,別說過來管這件事情,恐怕連聽一聽的時間都不會有,他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城市,可老金差不多有半年時間沒見著他們的麵了。那麼去扔給居委會?甚至,扔給派出所?
老金正在為自己的疑團找出路呢,女人卻又出現了。那天早晨老金一出房門迎麵就撞上了她,她從生意人的屋裏出來,但不是那個有痣的,也不是那個沒有痣的,她比她們都瘦一點,個子也高一點。她是個自來熟,老金還不認得她,她就衝老金笑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