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記得你(3 / 3)

老金慌慌張張逃回自己屋裏,告訴金師母,生意人又換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很瘦很高。金師母狐疑地朝他看了又看,最後說,你是不是也想換老婆包二奶?人家做生意,你做學問,井水不犯河水,人家哪裏得罪你了?老金說,你出去看看,你看了就知道,這一個比那兩個瘦多了。金師母說,不看我也知道,瘦是因為她減肥了,現在女人都喜歡瘦,她吃了減肥藥,一個星期沒好好吃飯,怎麼會不瘦?老金愣了半天,忽然又說,不對,如果是減肥,那也隻會減瘦了,個子怎麼會長高?金師母說,你穿上高跟鞋試試,會不會高起來。老金的疑團果然被金師母扔了回來。

可沒過兩天,女人又胖起來了。金師母說,減肥是需要長期堅持的,如果嘴饞了,忍不住吃了東西,又會反彈,你不看電視嗎?老金說,我看到電視裏天天在說,不反彈不反彈。金師母說,不該信的東西,你就信,該信的東西,你就疑神疑鬼,你的眼睛到底怎麼了?

起先老金犯糊塗,金師母還能給他耐心解釋,但說著說著金師母又生氣了,她又上了老金的當,老金繞著圈子就是要跟她談論生意人的女人。金師母戳穿他的詭計說,你的注意力怎麼老是放在女人身上,胖啦瘦啦,高啦矮啦,你倒看得仔細。老金說,不是我看得仔細,她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她們是許多人,她們是許多蝴蝶,飛來飛去,繞得我頭昏。金師母氣得說,你越說越不像話,別人不罵你,我要罵你了。

又一個奇怪的早晨來臨了,老金站在走廊上,看著生意人站在院子裏刷牙,等他刷完牙,抹幹淨了嘴巴一抬頭的時候,老金大叫了一聲“啊呀”!生意人被他嚇得一哆嗦,趕緊喊金師母,金師母出來一看,老金眼神定定的,動作都僵硬起來。金師母以為老金要中風了,趕緊攙著老金進屋坐下,一迭連聲說,你血壓不高的,你血壓不高的,怎麼會中風?你不要嚇我啊。老金已經回過神來,拿一根手指放在嘴邊朝金師母“噓”了一聲,說,小聲,隔牆有耳。他又朝金師母做了個鬼鬼祟祟的手勢說,我說的吧,我說的吧,那個生意人有問題,我跟他說了一次話,他女人就不敢來了,我再跟他說一次話,他自己都逃走了。金師母說,逃走了?誰逃走了?老金說,我們的房客,那個生意人。金師母又把手豎到老金眼前晃了晃,說,逃你個頭啊,人家明明剛才在院子裏刷牙,還跟你說話,哪裏逃走了?老金說,你還問我,我還沒問你呢,明明又換了房客,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們做連襠碼子,想幹什麼?金師母“呸”了一聲,說,我要洗衣服了,沒有你這麼空閑,沒時間跟你嚼蛆。

下午老金出門散步,走著走著,就到了派出所門口,他並沒有進門,隻是在門口轉來轉去,看到有穿警察製服的人出來,老金就上前打招呼,也不說有什麼事,三番五次地,最後終於引起了值班警察的懷疑,把老金叫了進去。

老金為的就是讓警察注意他,進了派出所,老金也沒有直說房客有問題,他拐彎抹角,一會兒說,如果出租房屋租給了一個壞人怎麼辦,一會兒又說,一般租別人房子的壞人會幹什麼壞事?過一會又說,怎樣才能抓住壞人的把柄而又不讓壞人察覺。開始警察也是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老金想幹什麼,後來被老金老是這麼問來問去,警察漸漸地聽出點意思來了,他把老金家出租房屋的事情跟老金的表現聯係起來一想,兩條線一下子搭上了,警察站起來就走。這正中了老金的下懷,老金還跟在後麵裝模作樣地說,哎,哎——我還沒說完呢,你到哪裏去?

警察當然就是到了老金家,他檢查了生意人的所有證件,了解了生意的所有人際關係,還打電話給生意人家鄉的派出所,但怎麼查,人家也是合法生意人,至於房屋的轉租,張三換給李四住,李四又換給王五住,雖然不太規矩,但畢竟夠不上違法,至於女朋友來來往往,更是人生的自由了。警察起先興師動眾,是帶著甕中捉鱉的信心來的,現在卻沒了落場勢,在大家麵前下不來台,頗覺窩囊,先是怪自己神經過敏,後來又覺得是上了老金的當,他氣惱地跟老金說,金老師,這種玩笑你也開得出來?你還是個有學問的知識分子呢。

警察走後,老金就悶著了,一言不發,金師母倒是想挖苦他幾句,但看他這樣子,也懶得去說他。一直到新聞節目開始,老金仍然不動彈。金師母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提醒說,別像個白癡似的坐著了,看新聞去吧。老金打開電視,就看到一條新聞,一家房東租房租給了一個殺人犯,警察來的時候,房東還不知道,還理直氣壯不給進呢,結果警察把他一扒拉,衝進了出租屋,可是人已經跳窗逃走了,床底下有一把土製手槍和一把亮閃閃的匕首,警察抓起匕首,匕首正衝著電視的鏡頭,老金眼前一晃,就覺得匕首衝他來了,一下子就刺中了他的心髒,老金痛得“啊呀哇”一聲大叫起來,手捂髒著心大喊道,我得心髒病了,我得心髒病了,就倒了下去。

老金被送到醫院急救,醫生查了半天,也沒查出有什麼問題,沒有心髒病,心血管腦血管都很好,隻是受到一點驚嚇和刺激,用一點鎮靜藥,睡一覺就會好的。醫生還說,像老金這樣年紀的老人,能夠有這樣的身體,算是很不錯的了。

第二天早上老金醒來,他聽到金師母在說,醒啦?睜眼一看,卻是另一個老婦女站在他床前,又擔心又緊張地朝他看著。他奇怪地問,你是誰?這個老婦女說,人家都急死了,你還開玩笑。老金說,我聽得出你的聲音,但是我不認得你——老金腦子裏忽然閃過一道光,他說,你,你竟然去整容換臉?你想幹什麼?金師母哭了起來,說,你放什麼屁,我這把年紀了,我還整容,你把我當什麼人了。老金也知道自己錯了,他也不相信金師母會去整容,那就是有人整出了金師母的聲音來騙他。老金氣得不輕,他是知識分子,從來不罵人,也不會罵人,但這會兒奇怪了,從來沒有出過口的罵人的話一下子噴湧出來,而且又毒又狠又粗俗,他大罵金師母是騙子。

大家以為老金發了神經,但檢查結果卻一切正常,他沒有得精神方麵的疾病,又給他做了腦CT,也沒有老年癡呆症的症狀,老金除了不認得人,其他什麼事情都知道,而且反應還特別靈敏,別人眨個眼睛他都知道是在擠對他。醫生麵麵相覷,大覺奇異,都說,搞不清楚,疑難雜症。後來有一個年輕的海歸醫生說,有一種病叫麵孔失認症,記不住人,不知道金先生得的是不是這種病。

金師母急了,說,不可能的,他記性很好的,他搞了一輩子地方誌,什麼複雜的東西看一遍就全記住了。金師母說得不錯,他們所在的這個曆史悠久的地區,從城裏到鄉下,那許許多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撒落遍地的曆史古跡,哪個是什麼朝代的,哪個有什麼故事,哪個在哪裏,老金都記得,都知道。老金的同事們曾經說他是一台內存特大的電腦,你想了解什麼,在老金的腦子裏搜索一下就出來了。

但是海歸醫生告訴金師母,這和一個人的記性好壞沒有關係,他不是忘記別的事情,他就是認錯人的臉,這不是一般的健忘症。金師母又急了,說,可是,可是我們的房客,確實是很混亂的,不能怪老金,老金沒認錯,房客確實是換了好幾茬,也確實有好多女人來來往往,像花蝴蝶一樣在我們院子裏飛來飛去。醫生說,這跟房客混亂不混亂也沒有關係,這就是一種病,你們要相信科學。

誰也沒有聽說過麵孔失認症這種病,海歸醫生介紹說,得了這種病的人,一開始是不記得熟人,漸漸地,親朋好友也不記得了,再漸漸地,自己家裏人也不記得,當然他更不能看電視看電影,因為他記不住裏邊的人物,每一個出過場的人物他都會當成是第一次出場,就把劇情全部搞亂了。醫生拿出一麵鏡子,他讓老金照一照,問他鏡子裏是誰。老金看了看鏡子,生氣地說,你們把我當什麼啊?我是神經病嗎?我是白癡嗎?我連自己都不認得啊?海歸醫生對金師母說,他自己還是認得自己的,隻是記不住別人的麵孔,這種病剛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金師母急壞了,這才剛開始?那以後會怎麼樣,難道他會不認得他自己?海歸醫生說,也有這樣的病例,發展到最後連自己都不認得了。比如在美國就有一個婦女,她的病很嚴重,在公共衛生間,她和其他女人一起照鏡子,看到鏡子裏有許多女人,卻不知道哪個是自己,她得做個鬼臉,才能確定哪一個是自己。但是一般的人不會發展得那麼嚴重。不知道金先生會不會發展到那一步。

老金出院回家後,身體各方麵一切正常,他將寫了一半的《名人老宅》繼續寫下去。寫到吳氏老宅,老金多加了一段話:“吳宅的備弄裏經常鬧鬼,開始家人都為之驚恐,夜間常聽見備弄裏有下人吱哇鬼叫。後來時間長了,大家習以為常,碰見了似曾相識或似是而非的東西,不再亂叫,也不以為怪,有時候還會上前招呼一聲。”這段話跟介紹名人老宅沒有多大關係,終審的時候很可能會被拿掉,但老金還是寫上了。奇怪的是,半年後《名人老宅》出版了,老金發現這段內容並沒有被刪除。

在這個夏天的一場暴雨中,老屋倒塌了。還好,老金夫婦和他們的房客都被擋在橫梁下麵,沒有受傷,隻是受到了一點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