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住我們的墓地裏(2 / 3)

這幅畫一直掛在處長辦公室的牆上,現在不見了,毫無疑問,畫被人拿走了。處長為什麼不報案,大家心照不宣,因為處長從來沒有說過這畫是哪裏來的。當初它是悄悄地來,現在它又悄悄地走了。處長是啞巴吃黃連,臉色當然不好看了。

季友聯心裏開始癢癢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替處長排憂解難。但他不會做得讓處長很為難,他可以說他弄到一幅任孜然的真跡,但是價格很便宜,因為是老包弄來的。老包的綽號叫“包一折”,處長也知道。也許開始處長會懷疑畫的真偽,但事實上畫的真偽不會有問題,因為它不是老包弄來的便宜貨。時間可以證明一切,處長得到這幅任孜然後,很快會請鑒賞家來驗證,他還會請畫家們來欣賞,最後經過檢驗,事實告訴處長,包一折不愧是包一折,如此價位的任孜然真品,也隻有包一折能夠弄到手。

季友聯想象的翅膀飛翔起來以後,他遇上了落地時的艱難。任孜然的畫這一兩年漲瘋了,去年春拍的時候,還在萬元上下徘徊,到了去年秋拍,就已經突破一萬五的幅度,今年春拍的信息也早有透露。季友聯估算了一下,要想弄一個尺幅不小於處長丟失的任孜然,價格至少在三四萬元以上。可季友聯和處長一樣,也是氣管炎協會的成員,不能指望從老婆那裏得到這筆錢。本來季友聯也有一點私房錢,但是老包要他買了墓地,私房錢就用得差不多了,現在他心裏有點怨老包,可是一想到老包,一連串的念頭就引發開去了,他想到了那塊墓地——墓地漲價了——還漲得不輕——翻了好幾倍——既然墓地行情看漲,不如將墓地轉手——錢不就可以湊起來了嗎?

季友聯趕緊去找老包,說自己急需用錢,要轉賣墓地。老包說,找我你是找對了,解鈴還需係鈴人嘛。你放心,你的墓地,包在我身上。老包這回另辟蹊徑,沒有再走親戚朋友的老路,他跑到醫院去了,去看看那些行將結束人生之旅的老人。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給老包探到一個,這個老先生躺在病床上很長時間,好多天都不進食了,但就是不咽氣,問他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老先生氣若遊絲卻還氣鼓鼓地說,我連自己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裏,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結果老包一湊上去,就和老先生的子女一拍即合,約定這個星期天就去看墓地。

季友聯接到老包電話的第二天,獨自一人先去了一趟墓地,他要再看一看那裏的情況,如果感覺好的話,他還指望著把價格再提高一點。

這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季友聯來到自己的墓地,他再一次被這裏的景色吸引了。可是當他美美地欣賞了一番美景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站錯了地方,他站到別人的墓前來了,這個墓是王菊香的墓,這個王菊香大概是個年老的婦女,因為墓碑上寫著“王菊香老太太”幾個字。但是很奇怪,這塊墓碑不像一塊墓碑,嚴格地說,根本就不是一塊墓碑,它隻是一普通的石頭,一塊很不規則的石頭,看上去像是隨手從哪裏揀來的,歪在墳前,不像其他墳頭上的墓碑,都是豎得直挺挺的石板,光滑閃亮,上麵刻著端正的很有風骨的字,再用鮮紅的漆描出來,既端莊又醒目。而這塊石頭上的字,是用毛筆沾了黑墨水寫的,字也和石頭一樣,寫得歪歪扭扭,不成方圓。而這上麵的內容,更是不符合一般墓碑的規矩,一般的墓碑上,都會寫上先父某某某或家母某某某,然後是小輩的落款,有許多都排了很長一串的小輩的名字。但是這個墓碑上,除了身份概念很不明確的“老太太”三個字之外,既沒有對王菊香的具體稱謂,也沒有安葬人的落款,簡直就不知道是誰給誰下了葬。季友聯一邊疑惑著,一邊開始尋找自己的墓地,可他找來找去,最後發現這個安葬著王菊香老太太的墓地原來就是他的墓地,季友聯拿出隨身帶著的合同書反複核對上麵寫著的墓區和排號,準確無誤就是這個地方。為了慎重起見,他又給老包打電話,老包在電話裏說,就在我隔壁,你看到我了嗎?我是南二區九排十七號,你是十八號,你的數字還比我的吉利。季友聯現在才搞清楚了,不是他站錯了地方,是別人葬錯了地方,把王菊香葬到他的墓裏去了。季友聯一時有些茫然,呆呆地站了一會,才到公墓管理處去把管理員找來。管理員跟著季友聯過來一看,也懵了。我不知道的,他嘀嘀咕咕地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有住到這裏的人,安葬的時候,我們都要一起來的,水泥蓋板都是我們封的,怎麼有人不通過我們就偷偷地來安葬呢?季友聯說,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你們怎麼處理?管理員目光茫然地看著墓地,又看看季友聯,再看看墓地,再看看季友聯,這麼來回地看了看,他有主意了,也不說話,一彎腰就把水泥蓋板掀了開來,下邊露出一個用紅綢布包著的骨灰盒,管理員端起骨灰盒說,這事情好辦,請她走。他端著骨灰盒就走,季友聯“哎”了一聲說,你把她放到哪裏去?管理員說,先在管理處放一陣,兩三個月吧,兩三個月沒人來領就丟掉了。季友聯說,丟掉,丟到哪裏?管理員說,這個你就別管了,反正是丟掉,灑在湖裏,那是水葬,埋到樹下,那是樹葬,即使沒有人來管她,但我們也不會委屈她的。季友聯愣了愣,心裏似乎有點不安,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可安葬王菊香老太太的人也夠糊塗的,竟然葬錯了地方,這不是折騰老太太讓她不安嗎?季友聯猶猶豫豫地說,要不,先在我這裏放一放,等她家人來了,再跟他們說?管理員回頭朝季友聯看看,他好像沒明白季友聯說的什麼。季友聯解釋道,過幾天就是清明了,她家裏人會來上墳的吧。管理員說,你這麼肯定?你知道他們會來?你認得他們嗎?季友聯趕緊說,不認得,她不是我家的人,這個墓地,是我給自己買的,我還沒死呢,怎麼會有人在裏邊呢。管理員說,那你的意思,讓她先住幾天?季友聯說,隻能住幾天,我的墓地打算轉讓給別人了,過幾天人家就要來看地了。管理員笑了,說,你是去年買的吧,給你買著了,路一修好,這一年就翻了好幾倍啊。

季友聯留了個紙條在墓地,說明這是他的墓地,希望王菊香的親人趕緊將王菊香搬回她自己的墓穴裏,不要占著別人的墓。季友聯回去過了兩天,管理員打電話給季友聯,說他貼的紙條沒有了,但是王菊香卻沒有被搬走。季友聯有點生氣了,為了貼牢那張紙條,他跟著管理員到很遠的公墓管理處拿來膠水粘上,外麵還用塑料紙遮著,風是肯定刮不掉的,雨也淋不著。現在紙條沒了,說明肯定有人去上過墳了,他們拿走了紙條,卻不搬走王菊香,這不是拿一個老太太的骨灰在耍花招嗎?季友聯生氣地跟管理員說,既然這樣,你們幫我把老太太請走吧。管理員答應了,說他們搬走老太太之後會再給季友聯打電話通知他的。

這天晚上季友聯做了個夢,夢見一個老太太跟他說,我好冷啊,我好冷啊。季友聯說,我不認得你。老太太兩眼含淚,蹣跚著走開了,季友聯想拉住她,卻拉了一個空,季友聯急得在背後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老婆把他推醒了,說,你說夢話了。季友聯說,我說什麼夢話?老婆說,聽不太清,好像是說入土為安什麼的。季友聯心有餘悸地說,我看見王菊香老太太了。老婆拉開燈看了看季友聯,翻了個白眼,說,王菊香,誰是王菊香?又拉滅了燈說,我看你是見了鬼了。翻身睡去。季友聯卻睡不著了。早上一起來,他就打電話到燕南山公墓管理處去,接電話的人一開口,季友聯就聽出來,說,正是你,我聽得出你的口音。那管理員說,我剛剛上班,還沒開始工作呢,你那個事情,我一會就去辦。季友聯支吾著說,要不,要不,先讓王菊香放在那裏,過一陣再說。管理員說,我正要去處理,你又變卦啦?季友聯說,反正,反正,我暫時也用不上。管理員說,過一陣是過多久呢,你得有個明確的日子,我們才好根據你的要求辦事。季友聯想了想,說,就一個月吧。管理員“嘿”了一聲,說,你們商量好了?季友聯說,跟誰商量?管理員說,我怎麼知道你跟誰商量,反正不會是跟王菊香。但我就知道你不會讓王菊香走的。季友聯奇怪道,你怎麼會知道?管理員說,其實上回我就猜出你是認得他們的,要不你怎麼肯讓他們這樣做呢?

季友聯真是做了一件沒頭沒腦的事情。他不認識這個王菊香,他也不知道這個把王菊香葬在他的墓地裏的人到底是什麼人,是一個孝子,或者是摯愛終生的老伴,也可能是老年公寓的管理員,甚至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季友聯沒有答案,他甚至根本不能相信有這樣一件事情,鳩占鵲巢,這也太荒誕了。季友聯隻是不忍心讓王菊香老太太去世後不得安寧,才給了她一個月的餘地,也給自己的內心留了一個空間。

季友聯的墓地被別人占了,他想買任孜然畫的事情就耽擱了。這事情估計很快就給別人搶去做了,因為處長的臉色日漸正常,也不再唉聲歎氣。但是處長並沒有再次將任孜然掛出來炫耀,因為這個任孜然可能仍然是悄悄來的,他不想它再次悄悄地走了。

誰也不知道是誰做的,每個人都是被懷疑的對象,季友聯也是。隻有季友聯自己不懷疑自己。那天看到處長微笑著從走廊穿過,季友聯心裏“咯噔”了一下,他感覺到那個位置正在離他遠去。

他本來是想給自己心裏留一個小小的空間的,結果這個空間留得太大了,大得變成了空洞,好一陣時間裏,他的心老是慌慌張張,無處著落。有好幾次他想立刻就去趕走王菊香老太太,但是他又想,現在再趕走老太太也已經遲了,機會隻有一次,而且稍縱即逝,你不抓住,別人就抓住了。

可是季友聯很快就發現,處長的情緒隻好了一兩天,又低落下去,他的臉色忽陰忽晴,有時候甚至會發呆,還會眼巴巴地盯著處裏某一個同事的嘴,好像想從同事嘴裏聽到些什麼事情。但誰也不知道處長想聽什麼,所以盡管大家很想安慰處長,卻又無從下手。到後來,處長眼巴巴的神情,弄得大家都想躲開他,季友聯更是看到處長就想繞著走。可他越是要躲開,處長就越是要守著他,季友聯終於被處長擋在了走廊裏,處長沒頭沒腦地說,老季,你聽到什麼風聲?季友聯愣了半天,不知道處長要聽什麼風聲,隻是眼看著處長臉色越來越灰,最後低聲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了。就走開了。

一個素不相識的死去了的王菊香老太太,不僅讓季友聯失去了機會,也給老包添了許多麻煩。季友聯出爾反爾,答應了轉讓墓地,臨時又變卦,人家不依了,因為那位老人始終不肯咽氣,不死不活吊在那裏活受罪,做小輩的實在看不過去,希望老包盡快幫助解決。可他們又要風景好,又要風水好,哪有這麼現成,何況大家都買漲不買跌,現在辦一個墓地比過去麻煩多了,要經過很多周折和手續,他們又等不及。最後老包隻好把他自己的墓地先借給他們用,讓老人家先安心咽了氣,小輩再重新給他另找墓地,那時候他也就不知道了。為此老包還問過季友聯,你說他們這麼做有沒有問題?季友聯說,什麼問題?老包說,你說人死了後到底知道不知道?季友聯說,我不知道,要等死了以後才知道呢。老包說,唉,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隻能當他不知道了。季友聯說,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呢?那老人不是躺在床上不能走路了嗎,他又不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墓地,所以無論有沒有墓地,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老包說,他確實不能走路,但一聽說有了自己的墓地,眼睛就亮起來,身子也豎起來了,怎麼不能去?不親眼看一看,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