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從前他身體好的時候,小輩商量要給他早點準備墓地,他不要,還罵他們心懷叵測,咒他早死。等到他一病不起了,又埋怨小輩不給他準備墓地,要他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一直不肯咽氣。等小輩告訴他墓地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老先生差不多已經是奄奄一息了。他是由小輩抬著去墓地的。奇怪的是,一到了墓地,已經數月不能行走的老人,一下子從躺椅上翻了下來,穩穩當當地站著了,小輩急著要去攙扶他,老先生卻一甩手說,攙什麼,我不能站嗎,我還能走呢。竟然真的就在自己的墓地前噔噔噔地走起來。老包說,季友聯,你想想,一個靠流食和輸液維持生命的老人,到了那地方,竟然生龍活虎起來了,你怕不怕?
季友聯的心思卻不在這個老先生身上,他問老包,你去過墓地了,你看到王菊香還在嗎?老包說,哪個王菊香?季友聯說,就是躺在我墓裏的那個,我的墓和你緊隔壁,你不可能看不到吧?老包說,可我沒有走近去,我隻是站得遠遠的等他們。季友聯說,為什麼?老包說,我不能太靠近的,那裏的管理員認得我,要是他發現我的墓地給了別人,他會說出來,假戲就戳穿了,對老人的打擊不是太大了麼?季友聯泄氣地說,早知道我就跟你們一起去了。老包說,我說的吧,那地方風景絕佳,人間仙境,看了就不想走,走了還想再去。季友聯說,我才不看風景,我去看看老太太走了沒有。老包想了想,說,回來的路上,我好像聽那個老人在說鄰居什麼的,我沒聽明白,不知道他說的誰。季友聯一聽,卻頓時激動起來,說,肯定是她,肯定是她,我的墓和你的墓靠得最近,他說鄰居肯定就是說她。老包疑惑地說,可是我聽你的口氣,好像王菊香沒有走你反而很開心啊?季友聯正在興頭上,一下子被老包問住了。王菊香太太沒有走,季友聯是有所預料和準備的。這些天來,他的心一直懸著,老覺得有什麼事情不牢靠,現在聽老包說了這些話,他的心反而踏實了,還有點興奮。季友聯自己也覺得奇怪,他是抱著一線希望向老包打聽消息的,但這一線希望,到底是希望老太太已經搬走,還是希望她沒有搬走,季友聯自己都有點疑惑起來。老包拍了拍季友聯的肩,又說,你呀,我呀,我們兩個,居然能把自己的墓地借給別人。季友聯說,我也不想這麼做,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也不能把老太太扔出去,你也不能把老先生趕走。老包慶幸地說,我還好呢,我隻不過假借給人家用一用,墓還是我的,你這裏,人家幹脆就實打實地住進去了。
老包曾經跟季友聯說“去了不想回來”“去了還想再去”的那些話,季友聯是不會受影響的,結果卻在那位老先生身上應驗了。老先生看過老包的墓地回到醫院後,心思就被牽在那裏了。他先是說沒看清楚墓地背後山坡上那棵很大的古樹是什麼樹,小輩們搪塞他,說是香樟樹。可在老先生的印象中那不是香樟樹。到了下個星期天,折騰著去了一次墓地,大家看清楚確實是一棵百年香樟。小輩為了防止老先生再出花樣,還特意帶了相機去拍了下來。果然老先生回來後又疑疑惑惑,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香樟,但是有照為證,他不能再無理取鬧。但緊接著他又有主意了,說墓地麵積不對,沒有他們說的那樣大,他們告訴他有七個平米,但老先生覺得隻有四五個平米,他不想受騙,又讓小輩帶著去墓地準確丈量。這樣一趟又一趟的,弄得小輩們都怕了他,一個小輩說,我身上陽氣重,有人指點我,叫我少到墓地和火葬場那樣的地方去,這半個月裏,我去了幾趟了,不能再去了,再去,我身上的陽氣要被吸光了。另一個小輩說,我心髒不好,老是爬山,回來晚上就心動過速,醫生不許我去了。老先生很生氣,關於他的墓地他還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沒有得到落實呢,比如去墓地的路,他現在還認不得,他跟小輩說,你們光知道帶我去,就不知道讓我認一認路,我住到了那裏,以後要是想回來看看你們,不認得路怎麼回來?老先生又說,那座山上好像沒有廁所,沒有廁所的地方怎麼待得下去?你們得讓我去偵察清楚。總之,老人家一次又一次提出來各種理由要去自己的墓地,害得一個小輩差一點跟他說,你瞎起勁幹什麼,那又不是你的墓。不過幸虧他及時地忍住了,沒有說出來,要是忍不住說了出來,他們的麻煩肯定更大。
老包是個自來熟,他覺得自己和老先生一家已經是朋友了,老包買了幾套打折的醫療保健用品,就跑到醫院去推銷。老先生的小輩們正在議論老包呢,他們認為都是老包給他們惹的麻煩,如果沒有老包推薦這個墓地,老人家就不會這麼折騰,結果老包自投羅網了。
老包熱心地陪著老先生去了一趟墓地,讓老先生確認了他的墳是朝南的,又把老先生順利地弄回來了。老包以為自己完成了任務,哪知老先生笑眯眯地朝他揮揮手,說,朋友,下星期天見。老包嚇得趕緊溜走了。下星期他給季友聯打電話,把季友聯騙去了。
季友聯後來才知道,老人家已經來過好多趟了。這一趟,他是來學習別人的墓碑設計的。老人見季友聯茫然摸不著頭腦,朝他擠著眼睛說,我其實就是想來看一看,看一看,我的心情就踏實了。我又不是講究的人,活著的時候,我都不講究什麼,死了我更不會講究了,墳大墳小我無所謂的,墳頭上種什麼樹都可以,朝什麼方向我也不管,我是故意挑刺,跟你們搗蛋,其實我就是找借口,如果我沒有借口,你們就不肯帶我來了,對不對?季友聯聽了,愣了好半天,才應付著說,是呀,是呀,這裏空氣好。老人說,可不光是空氣好。
老人走開了,他去參觀別人的墓碑了。季友聯趕緊去找王菊香,可他一眼望過去,頓時間靈魂出竅,驚恐不已:王菊香老太太不在了,那塊歪歪斜斜的石頭也不在了,封住墓穴的水泥板移在一邊,墓穴裏空無一物,連一點痕跡也沒有,好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王菊香,從來就沒有王菊香的骨灰盒在這裏存放過。
季友聯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拿出手機給管理處打電話,接電話的人問他找哪位管理員,可季友聯不知道那個接待他的管理員姓什麼,他把這件事情從頭又說了一遍,那邊聽電話的人笑了起來,說,你是誰啊,你編什麼故事呢?我們燕南山公墓區,是模範墓區,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的。季友聯愣住了,過了半天,他說,我要找那個管理員說話。電話那頭的人說,哪個管理員?我們這裏管理員有二十幾個,你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我怎麼給你找?季友聯說,我可以過來認,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電話那頭的人說,也可以的,不過現在我們的人都不在管理處,他們都在墓地忙工作,這麼大的墓區,你很難找到他的。季友聯說,你的意思,我是不可能找到那個人了?電話那頭的人說,要找,肯定能夠找到的。問題是,你找他幹什麼,你現在還有什麼問題要解決的?你的墓地還有什麼問題?季友聯說,現在沒有什麼問題了,曾經有過問題,但現在沒有了。那個人說,既然沒有什麼問題了,你還非要找那個叫不出名字的管理員幹什麼呢?
季友聯想,他的話也對,既然問題已經解決,就不必再添什麼麻煩了。他心心念念要找到那個管理員,無非是要他確認一下,確實有過這樣一件事情。但是現在季友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也許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什麼問題,也許從來就沒有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一個叫王菊香的老太太躺在他的墓穴裏。
這件也許根本就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卻讓他失去現實中的最真實的機會。但是很快季友聯和他的同事也都搞清楚了,處長根本就沒有丟失任孜然,處長是聽說了兩個處要合並的消息才情緒波動的。現在這消息已經不是秘密,傳得到處都是了。處與處合並,一下子多出來六七個正處副處,不僅那個快到年齡的副處長要提前下,另外幾個年紀尚輕的副處長也沒有了崗位,處長更是憂心忡忡,不知道是他坐正,還是另外那個處的處長坐正。
處裏一個同事到局裏辦事,被局長碰上了,局長原先還是他的部下呢,現在看到了從前的老領導,就把他請進辦公室去聊了幾句。他看到局長辦公室裏掛了好幾幅任孜然的畫,其中就有處長的那一幅《山穀之音》,隻是因為尺幅較小,掛在最邊上的角落裏。他回來告訴了大家,大家說,這下放心了,我們不用疑神疑鬼了。
這事情也與季友聯無關了,季友聯完全丟開了它。倒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季友聯不能忘記那天他送老人回醫院,老人躺下的時候揮手跟他道別說,朋友,再見了,現在我可以放心地去了。說完就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靜靜地仰臥在床上一動不動了。老人仰臥在床上的那一幕,在季友聯心裏定格了一段時間,因為他總覺得老人的姿態很像另外一個人。但季友聯始終沒能想起來那個人是誰。後來時間長了,也就漸漸地淡忘了。
過了些日子,老包又來賣便宜貨了。這一次他買到的是二折的旅行帳篷,帳篷雖然是可以折疊的,但折疊起來一大包,很重,老包背到四樓季友聯家,喘著氣說,季友聯,二折,二折呀。季友聯說,二折有什麼用,我們又不要出去野營,你還是拿回去吧。他嘴上是這麼說,心裏也明白老包是不會拿回去的,他看了看原來的標價,心算了一下二折的價錢,倒抽了一口冷氣。老包說,你別抽冷氣,我能給你當上嗎?你看上次的墓地,讓你賺大了吧。季友聯無法反駁老包的說法。
最後季友聯想起了那個住在醫院裏的老人,他問老包老人是不是安心地走了。老包說,哪裏走了,見了鬼了,自從有了墓地以後,老人家身體竟然一日比一日好起來,最後出了院,回了家,生活都自理了。那天我順道去看看他,正在小區的院子裏跟別人吹牛,把自己的墓地吹得跟天堂似的。其實那又不是他的墓地。季友聯說,過去常說衝喜衝喜,還真有道理,一看墓地,把他的身體也看好了。老包說,他是好了,我可慘了,假戲成真了,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拿回我墓地呢?季友聯說,要不這樣,反正我的墓地空出來了,跟你換一換,你拿十八號,我拿十七號。老包聽了,朝季友聯看了半天,說,你什麼意思?季友聯說,你不是說我的數字比你的吉利嗎?老包說,我現在不這樣想了,那個老人說的有道理,他說十七比十八好,七上八下這個成語你知道吧?七是往上走,八是往下落,我還是要十七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