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喜歡買書。買書是好事情,可是到後來就漸漸地有了許多不便之處,主要是家裏的書越來越多。本來書是人買來的,人是書的主人,結果書太多了,事情就反過來了,書擠占了人的空間,人在書的縫隙中艱難棲息,人成了書的奴隸。在書的世界裏,人越來越渺小,越來越壓抑,最後人要奪回自己的地位,就得對書下手了。怎麼下手?當然是把書處理掉一部分,讓它還出位置來。這位置本來是人的。
自清的家屬特別興奮,她等了許多年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對於家裏擺滿了的書,她早就欲除它們而後快。在自清的決心將下未下、猶猶豫豫的這些日子裏,她沒有少費口舌,也沒有少花心思,總之是變著法子說盡書的壞話。家裏的其他大小事情,一概是她做主的,但唯一在書的問題上,自清不肯讓步,所以她也隻能以理服他,再以事實說話。她拿出一些毛料的衣服給他看,毛料衣服上有一些被蟲子蛀的洞,這些蟲子,就是從書裏爬出來的,是銀灰色的,大約有一厘米長短,細細的身子,滑起來又快又溜,像一道道細小的閃電,它們不怕樟腦,也不怕敵殺死,什麼也不怕,有時候還成群結隊大搖大擺地在地板上經過,好像是展示實力。後來自清的家屬還看到報紙上有一個說法,一個家庭如果書太多,家庭裏的人常年呼吸在書的空氣裏,對小孩子的身體不好,容易患呼吸道疾病,自清認為這種說法沒有科學性,但也不敢拿孩子的身體來開玩笑。就這樣,日積月累,家屬的說服工作,終於見到了成效,自清說,好吧,該處理的,就處理掉,屋裏也實在放不下了。
處理書的方法有許多種,賣掉,送給親戚朋友,甚至扔掉。但扔掉是舍不得的,其中有許多書,自清當年是費了許多心思和精力才弄到手的,比如有一本薄薄的書,他是特意坐火車跑到浙江的一個小鎮上去覓來的,這本書印數很少,又不是什麼暢銷書,專業性比較強,這麼多年下來,自清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看到過它,現在它也和其他要被處理的書躺在了一起。自清看到了,又舍不得,又隨手揀了回來,他的家屬說,你這本也要揀回來那本也要揀回來,最後是一本也處理不掉的,家屬的話說得不錯,自清又將它丟回去,但心裏有依依惜別隱隱疼痛的感覺。這些書曾經是他的寶貝,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些年過去了,他竟要將它們扔掉?自清下不了這樣的手。家屬說,你舍不得扔掉,那就賣吧,多少也值一點錢。可是賣舊書是三錢不值兩錢的,說是賣,幾乎就是送,尤其現在新書的書價一翻再翻,賣舊書卻仍然按斤論兩,更顯出舊書的賤,再加上收舊貨的人可能還會克扣分量,還會用不標準的秤砣來坑蒙欺騙。一想到這些書像被捆紮了前往屠宰場的豬一樣,而且還是被堵住了嘴不許嚎叫的豬,自清心裏就有說不出的難過,算了算了,他說,賣它幹什麼,還是送送人吧。可是誰要這些書呢,自清的小舅子說,我一張光盤就抵你十個書屋了,我要書幹什麼?也有一個和他一樣喜歡書的人,看著也眼饞,家裏也有地方,他倒是想要了,但他的老婆跟自清的家屬不和,說,我們家不見得窮得要揀人家丟掉的破爛。結果自清忍痛割愛的這些書,竟然沒個去處。
正好這時候,政府發動大家向貧困地區的學校捐贈書籍或其他物資,自清清理出來的書,正好有了去處,捆紮了幾麻袋,專門雇了一輛人力車,拖到扶貧辦公室去,領回了一張榮譽證書。
時隔不久,自清發現他的一本賬本不見了。自清有記賬的習慣,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許多年堅持下來,每年都有一本賬本,記著家裏的各頂收入和開支。本來記賬也不是一件很特別的事,許多家庭裏都會有一個人負責記賬,也是長年累月堅持不變的。但自清的記賬可能和其他人家還有所不同,別人記賬,無非就是這個月裏買了什麼東西,用了多少錢,再細致一點的,寫上具體的日期就算是比較認真的記法了。總之,家庭記賬一般就是單純的記下家庭的收入和開銷,但自清的賬本,有時候會超出賬本的內容,也超出了單純記賬的意義,基本上像是一本日記了,他不僅像大家一樣記下購買的東西和價錢,記下日期,還會詳細寫下購買這件東西的前因後果,時代背景,周邊的環境,當時的心情,甚至去哪個商店,是怎麼去的,走去的,還是坐公交車,或者是打的,都要記一筆,天氣怎麼樣,也是要寫清楚的,淋沒淋著雨,曬沒曬著太陽,路上有沒有堵車,都有記載,甚至在購物時發生的一些與他無關、與他購物也無關的別人的小故事,他也會記下來。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他記下了這樣的內容:下午五時二十五分,在魚龍菜場買魚,兩條鯽魚已經過秤,被扔進他的菜籃子,這時候一個巨大的霹雷臨空而降突然炸響,嚇得魚販子奪路而逃,也不要收魚錢了,一直等到雷雨過後,魚販子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自清再將魚錢付清,以為魚販子會感動,卻不料魚販子說,你這個人,頂真得來。好像他們兩個人的角色是倒過來的,好像自清是魚販子,而魚販子是自清。這樣的賬本早已經離題萬裏了,但自清不會忘記本來的宗旨,最後記下:購買鯽魚兩條,重六兩,單價:5元/斤,總價:3元。這樣的賬本,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記賬的內容少,賬外的內容多,當然也有單純記賬的,隻是寫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某某街某某雜貨店購買塑料臉盆一隻,藍底綠花,荷花。價格:1元3角5分。
但是自清的賬本,雖然內容多一些雜一些,卻又是比較隨意的,想多記就多記一點,想少寫就少寫一點,心情好又有時間就多記幾筆,情緒不高時間不夠就簡單一點,也有簡單到隻有自己能夠看得懂的,比如:手,175元。這是記的繳納的手機費,換一個人,哪怕是他的家屬,恐怕也是看不懂的。甚至還有過了幾年後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內容,比如:南吃,97元。這個“南吃”,其實和許許多多的賬本上的許許多多內容一樣,過了這一年,就沉睡下去了,也許永遠不會再見世麵的,但偏偏自清有個習慣,過一段時間,他會把老賬本再翻出來看看,並沒有什麼目的,也沒有什麼意義,甚至談不上是憶舊什麼的,隻是看看而已,當他看到“南吃”兩個字的時候,就停頓下來,想回憶起隱藏在這兩個字背後的曆史,但是這一小片曆史躲藏起來了,就躲藏在“南吃”兩個字的背後,怎麼也不肯出來,自清就根據這兩個字的含義去推理,南吃,吃,一般說來肯定和吃東西有關,那麼這個南呢,是指在本城的南某飯店吃飯?這本賬本是五年前的賬本,自清就沿著這條線去搜索,五年前,本城有哪些南某飯店,他自己可能去過其中的哪些?但這一條路沒有走通,現在的飯店開得快也關得快,五年前的飯店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清楚了,再說了,自清一般出去吃飯都是別人請他,他自己掏錢請人吃飯的次數並不多,所以自清基本上否定了這一種可能性。那麼“南吃”兩字是不是指的在帶有南字的外地城鄉吃飯,比如南京,比如南潯,比如南方,比如南亞,比如南非等等,采取排除法,很快又否定了這些可能性,因為自清根本就沒有去過那些地方,他隻去過一個叫南塘灣的鄉鎮,也是別人請他去的,不可能讓他買單吃飯。自清的思路阻塞了,他的兒子說,大概是你自己寫了錯別字,是難吃吧?這也是一條思路,可能有一天吃了一頓很難吃的飯,所以記下了?但無論怎麼想,都隻能是推測和猜想,已經沒有任何的記憶更沒有任何的實物來證明“南吃”到底是什麼,這九十多塊錢,到底是用在了什麼地方。好在這樣的事情並不多,總的說來,自清的記賬還是認真負責的。
自清的賬本裏有許多賬目以外的內容,但說到底,就算是這樣的賬本,也並沒有什麼重大的意義,甚至也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用。自清的初衷,也許是想用記賬的形式來約束自己的開銷花費,因為早些年大家的經濟都比較拮據,總是要想盡一切辦法節約用錢,記賬就是辦法之一,許多人家都這麼辦。而實際上是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的,該記的賬照記,該花的錢還是照花,不會因為這筆錢花了要記賬,就不花它了。所以,很多年過去了,該花的錢也花了,甚至不該花的也花了不少,賬本一本一本地疊起來,倒也壯觀,唯一的用處就是在自清有閑心的時候,會隨手抽出其中一本,看到是某某年的,他的思緒便飛回這個某某年,但是他已經記不清某某年的許多情形了,這時候,賬本就幫助他回憶。從賬本上的內容,他可以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一次他拿了1986年的賬本出來,他先回想1986年是一個什麼樣的年頭,但腦子裏已經沒有具體的印象了,賬本上寫著,86年2月,支出部分。2月3日支出:16元2角(酒:2元,肉皮:1元,韭菜:8角,點心:1元,蜜棗:1元3角,油麵筋:4角,素雞:8角,花生:5角,盆子:8元4角)。在收入部分記著,1月9日,自清月工資:64元。
當年的賬本還記得比較簡單,光是記賬,但隻是看看這樣的賬,當年的許多事情就慢慢地回來了。所以,當自清打開舊賬本的時候,總是一種淡淡的個人化的享受。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點實際的作用,在自清想來,也就是對下一代進行一點傳統教育,跟小孩子說,你看看,從前我們是怎麼過日子的,你看看,從前我們過個年,就花這一點錢。但對自清的孩子來說,似乎接受不了這樣的教育,他幾乎沒有錢的概念,就更沒有節約用錢的想法,你跟他講過去的事情,他雖然點著頭,但是目光迷離,你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聽進去。
自清開始的時候可能是因為經濟條件差,收入低,為了控製支出才想到記賬的。後來條件好起來,而且越來越好,自清夫妻倆的工作都不錯,家庭年收入節節攀升,孩子雖然在上高中,但一路過來學習都很好,肯定屬於那種替父母扒分的孩子,以後讀大學或者出國學習之類都不用父母支付大筆的費用。家裏新房子也有了,還買了一輛車,由家屬開著,條件真的不錯,完全沒有必要再記賬。更何況,這些賬本既沒有什麼實際的用處,卻又一年一年地多起來,也是占地方的,自清也曾想停止記賬這一種習慣,但也隻是想想而已,他做不到,別說做不到不記賬,就算隻是想一想,也覺得不行。一想到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賬本了,心裏就立刻會覺得空蕩蕩的,好像丟失了什麼,好像無依無靠了,自清知道,這是習慣成自然。習慣,真是一種很厲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