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繼續記賬吧。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了,賬本又一本一本地增加出來,每年年終的那一天,自清就將這一年的賬本加入到無數個年頭彙聚起來的賬本中,按年份將它們排好,放在書櫥下層的櫃子裏,這是不要公示於外人的,是自己的東西。不像那些買來的書,是放在書櫥的玻璃門裏麵的格子上,是可以給任何人看的,還是一種無言無聲的炫耀。大家看了會說,哇,老蔣,十大藏書家,名不虛傳。
現在自清打開書櫥下麵的櫃門,就發現少了一本賬本,少的就是最新的一本賬本。年剛剛過去,新賬本還剛剛開始使用,去年的那本還揣著溫度的鮮活的賬本就不見了。自清找了又找,想了又想,最後他想到會不會是夾在舊書裏捐給了貧困地區。
如果是捐給了貧困地區,這本賬本最後就和其他書籍一樣,到了某個貧困鄉村的學校裏,學校是將這些捐贈的書統一放在學校,還是分到每個學生手上,這個自清是不知道的。但是自清想,這本賬本對貧困地區的孩子來說,是沒有用處的,它又不是書,又沒有任何的教育作用,也沒有什麼知識可以讓人家學的,更沒有樂趣可言,人家拿去了也不一定要看,何況自清記賬的方式比較特別,寫的字又是比較潦草的字,鄉下的小孩子不一定看得懂,就算他們看得懂,對他們也沒有意義,因為與他們的生活和人生根本是不搭界的。最後他們很可能就隨手扔掉了那本賬本。
但是對於自清來說,事情就不一樣了,少了這本賬本,自清的生活並不受影響,但他的心裏卻一陣一陣地空蕩起來,就覺得心髒那裏少了一塊什麼,像得了心髒病的感覺,整天心慌慌意亂亂。開始家屬和親友還都以為他心髒出了毛病,去醫院看了,醫生說,心髒沒有病,但是心髒不舒服是真的,不是自清的臆想,是心因反映。心因反應雖然不是氣質性病變,但是人到中年,有些情緒性的東西,如果不加以控製和調節,也可能轉變成具體的真實的病灶。
自清坐不住了,他要找回那本丟失的賬本,把心裏的缺口填上。自清第二天就到扶貧辦公室去,他希望書還沒有送走,但是書已經送走了。幸好辦公室工作細致,造有花名冊,記有捐書人的單位和名字,但因為捐贈物物多量大,不僅有書,還有衣物和其他物品,光造出來的花名冊就堆了半房間。辦公室的同誌問自清誤捐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自清沒有敢說實話,因為工作人員都很忙,如果知道是找一本家庭的記賬本,他們會覺得自清沒事找事,給他們添麻煩。所以自清含糊地說,是一本重要的筆記本,記著很重要的內容。工作人員耐心地從無數的花名冊中替他尋找,最後總算找到了蔣自清的名字。自清還希望能有更細致的記錄,就是每個捐贈者捐贈物品的細目,如果有這個細目,如果能夠記下每一本書的書名,自清就能知道賬本在不在這裏,但工作人員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其實就算他們不說,自清也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也就是說,自清在花名冊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字後麵的備注裏寫著“捐書一百五十二冊”,就是這件事情的結局了。至於自清的書,最後到了哪裏,因為沒有記錄,沒人能說清楚。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那一批捐贈物品,運往了甘肅省,還有一點也是可以肯定的,自清的書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捐贈物品一樣,被捆紮在麻袋裏,塞上火車,然後,從火車上被拖下來,又上了汽車,也許還會轉上其他運輸工具,最後到了鄉間的某個小學或中學裏,在這個過程中,它們的命運是不可知,是不確定的。麻袋與麻袋堆在一起,並沒有誰規定這一袋往這邊走那一袋往那邊走,搬運過程中的偶然性,就是它們的命運,最後它們到了哪裏,隻是那一頭的人知道,這一頭的人,似乎永遠是不能知道的。
其實這中間是有一條必然之路的,雖然分拖麻袋的時候會有各種可能性,但每一個麻袋畢竟是有它的去向的,自清的麻袋也一定是走在它自己的路上,路並沒有走到頭。如果自清能夠沿著這條路再往前走,他會走到一個叫小王莊的地方。這個地方在甘肅省西部,後來小王莊小學一個叫王小才的學生,拿到了自清的賬本,帶回家去了。
王才認得幾個字,也就中小那點水平,但在村子裏也算是高學曆了,他這一茬年齡的男人,大多數不認得字,王才就特別光榮,所以他更要督促王小才好好念書。王才對別人說,我們老王家,要通過王小才的念書,改變命運。
捐贈的書到達學校的那一天,並沒有分發下來。王小才回來告訴王才,說學校來了許多書,王才說,放在學校裏,到最後肯定都不知去向,還不如分給大家回家看,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人家說,你家大人可以看,我們家大人都不識字,看什麼看。但是最後校長的想法跟王才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說,以前捐來的那些書,到現在一本也沒有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分給你們大家帶回去,如果願意多看幾本書,你們就互相交換著看吧。至於這些書應該怎麼分,校長也是有辦法的,將每本書貼上標號,然後學生抽號,抽到哪本就帶走哪本,結果王小才抽到了自清的那本賬本。賬本是黑色的硬紙封皮,誰也沒有發現這不是一本書,一直到王小才高高興興地把賬本帶回去家,交給王才的時候,王才翻開來一看,說,錯了,這不是書。王才拿著賬本到學校去找校長,校長說,雖然這不是一本書,但它是作為書捐贈來的,我們也把它當作書分發下去的,你們不要,就退回來,換一本是不可能的,因為學校已經沒有可以和你們交換的書了,除非你找到別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願意跟你們換的,你們可以自由處理。但是誰會要一本賬本呢?書是有標價的,幾塊,十幾塊,甚至有更厚更貴重的書,書上的字都是印出來的,可賬本是一個人用鋼筆寫出來的,連個標價都沒有,沒人要。王才最後鬧到鄉的教育辦,教育辦也不好處理,最後拿出他們辦公室自留的一本《淺論鄉村小學教育》,王才這才心滿意足回家去。
那本賬本本來王才是放在鄉教育辦的,但教育辦的同誌說,這東西我們也沒有用,放在這裏算什麼,你還是拿走吧。王才說,那你們不是虧了麼,等於白送我一本書了。教育辦的同誌說,我們的工作都是為了學生,隻要學生喜歡,你盡管拿去就是。王才這才將書和賬本一起帶了回來。
可教育辦的這本書王才和王小才是看不懂的,它裏邊談的都是些理論問題,比如說,鄉村小學教育的出路,說是先要搞清楚基礎教育的問題,但什麼是基礎教育問題,王才和王小才都不知道,所以王才和王小才不具備看這本書先決條件。雖然看不懂,但王才並不泄氣,他對王小才說,放著,好好地放著,總有你看得懂的一天。丟開了《淺論鄉村小學教育》,就剩下那本賬本了。王才本來是覺得占了便宜的,還覺得有點對不住鄉教育辦,但現在心情沮喪起來,覺得還是吃了虧,拿了一本看不懂的書,再加上一本沒有用的城裏人記的賬本,兩本加起來,也不及隔壁老徐家那本合算,老徐家的孩子小徐,手氣真好,一摸就摸到一本大作家寫的人生之旅,跟著人家走南闖北,等於免費周遊了一趟世界。王才生氣之下,把自清的賬本提過來,把王小才也提過來,說,你看看,你看看,你什麼臭手,什麼黴運?王小才知道自己犯了錯,垂落著腦袋,但他的眼睛卻斜著看那本被翻開的賬本,他看到了一個他認得出來但卻不知其意的詞:香薰精油。王小才說,什麼叫香薰精油?王才愣了一愣,也朝賬本那地方看了一眼,他也看到了那個詞:香薰精油。
王才就沿著這個“香薰精油”看下去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這一看,就對這本賬本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因為賬本上的內容,對他來說,實在太離奇,實在太神奇,
我們先跟著王才看一看這一頁賬本上的內容,這是2004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筆開支:午飯後毓秀說她皮膚幹燥,去美容院做測試,美容院推薦了一款香薰精油,7毫升,價格:679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金卡,打七折,為475元。拿回來一看,是拇指大的一瓶東西,應該是洗過臉後滴幾滴出來按在臉上,能保濕,滋潤皮膚。大家都說,現在兩種人的錢好騙,女人和小人,看起來是不假。
王才看了三遍,也沒太弄清楚這件事情,他和王小才商榷,說,你說這是個什麼東西。王小才說,是香薰精油。王才說,我知道是香薰精油。他豎起拇指,又說,這麼大個東西,475塊錢?他是人民幣嗎?王小才說,475塊錢,你和媽媽種一年地也種不出來。王才生氣了,說,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沒有本事?王小才說,不是的,我是說這東西太貴了,我們用不起。王才說,呸你的,你還用不起呢,你有條件看到這四個字,就算你福分了。王小才說,我想看看475塊的大拇指。王才還要繼續批評王小才,王才的老婆來喊他們吃飯了,她先喂了豬,身上還圍著喂豬的圍裙,手裏拿著豬用的勺子,就來喊他們吃飯,她對王才和王小才有意見,她一個人忙著豬又忙著人,他們父子倆卻在這裏瞎白話。王才說,你不懂的,我們不是在瞎白話,我們在研究城裏人的生活。
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長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裏沒有“香薰精油”,隻有香蕉香腸香瓜香菇這些東西,王才咽了一口口水,生氣地說,別念了,什麼字典,連香薰精油也沒有。王小才說,校長說,這是今年的最新版本。王才說,賊日的,城裏人過的什麼日子啊,城裏人過的日子連字典上都沒有。王小才說,我好好念書,以後上初中,再上高中,再上大學,大學畢業,我就接你們到城裏去住。王才說,那要等到哪一年。王小才掰了掰手指頭,說,我今年五年級,還有十一年。王才說,還要我等十一年啊,到那時候,香薰精油都變成臭薰精油了。王小才說,那我就更好好地念書,跳級。王才說,你跳級,你跳得起來嗎?你跳得了級,我也念得了大學了。其實王才對王小才一直抱有很大希望的,王小才至少到五年級的時候,還沒有辜負王才的希望,王才也一直是以王小才為榮的,但是因為出現了這本賬本,將王才的心弄亂了,他看著站在他麵前拖著兩條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覺得,這小子靠不上,要靠自己。
王才決定舉家遷往城裏去生活,也就是現在大家說的進城打工,隻是別人家更多的是先由男人一個人出去,混得好了,再回來帶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好了,就不回來了,甚至在城裏另外有了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不好,自己就回來了。但王才與他們不同,他不是去試水探路的,他就是去城裏生活的,他決定要做城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