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鄉簡史(3 / 3)

說起來也太不可思議,就是因為賬本上的那四個字“香薰精油”,王才想,賊日的,我枉做了半輩子的人,連什麼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裏去看一看“香薰精油”。王才的老婆不同意王才的決定,她覺得王才發瘋了。但是在鄉下老婆是作不了男人的主的,別說男人要帶她進城,就是男人要帶她進牢房下地獄,她也不好多說什麼。王小才的態度呢,一直很曖昧,他隻覺得心裏慌慌的,亂亂的,最後他發出的聲音像老鼠那樣吱吱吱的,他說,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可是王才不會聽他的意見,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王才說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門上就上了一把大鐵鎖,還貼了一張紙條,欠誰誰誰3塊錢,欠誰誰誰5塊錢,都不會賴的,有朝一日衣錦還鄉時一定如數加倍奉還,至於誰誰誰欠王才的幾塊錢,就一筆勾銷,算是王才離開家鄉送給鄉親們的一點心意。王才貼紙頭的時候,王小才說,如數加倍是什麼意思?王才說,如數就是欠多少還多少,加倍呢,就是欠多少再加倍多還一點。王小才說,那到底是欠多少還多少還是加倍地還呢?王才說,你不懂的,你看看人家的賬本,你就會懂一點事了。其實王小才還應該捉出王才的另一些錯誤,比如他將一筆勾銷的“銷”寫成了“消”,但王小才沒有這個水平,他連“一筆勾消”這四個字還是第一次見到。

除了衣服之外,王才一家沒有帶多餘的東西,他們家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隻有自清的那本賬本,王才是要隨身帶著的。現在王才每天都要看賬本,他看得很慢,因為裏邊有些字他不認得,也有一些字是認得的,但意思搞不懂,就像香薰精油,王才到現在還不知道它是什麼。

在車上王才看到這麼一段:“周日,快過年了,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振奮,麵帶喜氣。下午去花鳥市場,雖天寒地凍,仍有很多人。在諸多的種類中,一眼就看中了蝴蝶蘭,開價800元,還到600元,買回來,毓秀和蔣小冬都喜歡。擱在客廳的沙發茶幾上,活如幾隻蝴蝶在飛舞,將一個家舞得生動起來。”

後來王才在車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蝴蝶對他說,王才,王才,你快起來。王才急了,說,蝴蝶不會說話的,蝴蝶不會說話的,你不是蝴蝶。蝴蝶就笑起來,王才給嚇醒了,醒來後好半天心還在亂跳,最後他忍不住問王小才,你說蝴蝶會說話嗎?王小才想了想,說,我沒有聽到過。

這時候,他們坐的車已經到了一個火車小站,在這裏他們要去買火車票,然後坐火車往南,往東,再往南,再往東,到一個很遠的城市去。中國的城市很多,從來沒有出過門的王才,連東南西北也搞不清的王才,怎麼知道自己要到哪個城市呢?毫無疑問,是自清的賬本指引了王才,在自清的賬本的扉頁上,不僅記有年份,還工工整整地寫著他們生活的城市的名稱。他寫道:自清於某某年記於某某市。

在這裏停靠的火車都是慢車,它們來得很慢。在等候火車到來的時候,王才又看賬本了,他想看看這個記賬的人有沒有關於火車的記載,但是翻來翻去也沒有看到,最後王才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說,你真蠢,人家是城裏人,坐火車幹什麼?鄉下人才要坐火車進城。

其實自清最後還是去了一趟甘肅。他和王才一家走的是反道,他先坐火車,再坐汽車,再坐殘疾車,再坐驢車,最後在甘肅省的西部找到了小王莊,也找到了小王莊小學,最後也知道了自己的賬本確實是到了小王莊小學,是分到了一個叫王小才的學生手裏,王小才的家長還對此有意見,還跑到學校來論理,最後還在鄉教育辦拿了另一本書作補償。自清這一趟遠行雖然曲折卻有收獲,可是他來晚了一步,王小才的父親帶著他們全家進城去了。他們坐的開往火車站的汽車與自清坐的開往鄉下的汽車,擦肩而過。會車的時候,王才正在看自清的賬本,而自清呢,正在車上構思當天的賬本記錄內容。但他在車上的所有構思和最後寫下的已經不是一回事了,因為在車上的時候,他還沒有到達小王莊。

這一天晚上,自清在小旅館裏,借著昏暗的燈火,寫下了以下的內容:“初春的西部鄉村,開闊,一切是那麼的寧靜悠遠,站在這片土地上,把喧囂混雜的城市扔開,靜靜地享受這珍貴的平和。我到小王莊小學的時候,校長不在學校,他正在法庭上,他是被告,學校去年搶修危房的一筆工程款,他拿不出來,一直拖欠著。校長當校長第四個年頭,已經第七次成為被告。中午時分,校長回來了,笑眯眯地對我說,對不起,蔣同誌,讓你等了。他好像不是從法庭上下來。平靜,也許是因為無奈,也許是因為窮困,才平靜。我說,校長,聽說你們欠了工程款,校長說,本來我們有教育附加費,就一直寅吃卯糧,就這麼挪下去,撐下去,現在取消了教育附加費,挪不著了,就撐不下去了。我說,撐不下去怎麼辦?校長說,其實還是要撐下去的,學校總是要辦的,學生總是要上學的,學校不會關門的,蔣同誌你說對不對。麵對貧困的這種坦然心態,在日新月異的城市裏是很難見著的。今天的開支,旅館住宿費:3元,殘疾車往:5元(開價2元),驢車返:5元(開價1元),早飯:2角。玉米餅兩塊,吃下一塊,另一塊送給殘疾車主吃了。晚飯:5角。光麵三兩。午飯:5角(校長說不要付錢,他請客,還是堅持付了,想多付一點,校長堅決不收),和小學生一起吃,白米飯加青菜,還有青菜湯。王小才平時也在這裏吃,今天他走了,不知道今天中午他在哪裏吃,吃的什麼。”

自清最後在王小才家的門上,看到了那張紙條,字寫得歪歪扭扭,自清以為就是那個分到他的賬本的小學生寫的,卻不知道這字是小學生的爸爸寫的,雖然王小才已經念到五年級,他的爸爸王才才四年級的水平,平時家裏的文字工作,都是由王小才承擔的,但這一回不同了,王才似乎覺得王小才承擔不起這件事情,所以由他出麵做了。

自清最終也沒有找回自己丟失的賬本,但是他的失落的心情卻在長途的艱難的旅行中漸漸地排除掉了。當他站到那座低矮的土屋前,看到“一筆勾消”這四個字的時候,他的心情忽然就開朗起來,所有的疙疙瘩瘩,似乎一瞬間就被“勾消”掉了,他徹底地丟掉了賬本,也丟掉了神魂顛倒坐臥不寧的日子。

自清從大西北回來,看到他家隔壁鄰居的車庫裏住進了一戶外來的農民工家庭。在自清住的這個小區裏,家家都有車庫,有些人家並沒有買車,也或者車是有的,但那是公車,接送上下班後,車就走了,不停在他家,這樣車庫就空了出來,有的人家就將車庫出租給外來的人住。

這個農民工就是王才。王才做的是收舊貨的工作,所以他和小區裏的人很快就熟悉起來。天氣漸漸地熱了,有一天自清經過車庫門口,看到王才和他的妻子在太陽底下捆紮收購來的舊貨,他們滿頭大汗,破衣爛衫都濕透了。小區裏有一隻寵物狗在衝著他們叫喊,小狗的主人要把小狗牽走,還罵了它,王才說,不要罵它,它又不懂得。狗主人說,不懂道理的狗東西。王才說,沒事的,它跟我們不熟,熟了就不叫了,狗都是這樣的。下晚的時候,自清又經過這裏,他看到他們住的車庫裏,堆滿了收來的舊貨,密不透風。自清忍不住說,師傅,車庫裏沒有窗,晚上熱吧?王才說,不熱的。他伸手將一根繩線一拉,一架吊扇就轉起來了,呼呼作響。王才說,你猜多少錢買的?自清猜不出來。王才笑了,說,告訴你吧,我揀來的,到底還是城裏好,電扇都有得揀。自清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得出來,王才又說,城裏真是好啊,要是我們不到城裏來,哪裏知道城裏有這麼好,菜場裏有好多青菜葉子可以揀回來吃,都不要出錢買的。王才的老婆平時不大肯說話的,這時候她忽然說,我還揀到一條魚,是活的,就是小一點,魚販子就扔掉了。自清說,可是在鄉下你們可以自己種菜吃。王才說,我們那地方,盡是沙土,也沒有水,長不出糧食,蔬菜也長不出來,就算有菜,也沒得油炒。自清從他們說話的口音中,感覺出他們是西部的人,但他沒有問他們是哪裏人。他隻是在想,從前老話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但是現在的人不這麼想了,現在背井離鄉的人越來越多了。

王才和自清說話的時候,是盡量用普通話說的,雖然不標準,但至少讓人家能聽懂大概的意思,如果他們說自己的家鄉話,自清是聽不懂的。後來他們自己就用家鄉話交流了,王小才從民工子弟學校放學回來的時候,王才跟王小才說,我叫你到學校查字典你查了沒有?王小才說,我查了,學校的大字典有這麼大,這麼厚,我都拿不動。王才說,蝴蝶蘭是什麼呢?王小才說,蝴蝶蘭就是一種花。王才說,賊日的,一朵花也能賣這麼多錢,城裏到底還是比鄉下好啊。

這些話,自清都沒有聽懂,但他聽出了他們對生活的滿意。後來他們還說到了他的賬本,他們感謝這本賬本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讓他們從貧窮的一無所有的鄉下來到繁華的樣樣都有的城市。自清也一樣沒有聽懂,他也不知道現在王才每天晚上空閑下來,就要看他的賬本,而且王才不僅看自清的賬本,王才自己也漸漸地養成了記賬的習慣,王才記道:“收舊書35斤,每斤支出5角,賣到廢品收購站,每斤9角,一出一進,淨賺4角×35斤,等於14元整。到底城裏比鄉下好。這些舊書是住在樓上那個戴眼鏡的人賣的,聽說他家的書多得都放不下了,肯定還會再賣。我要跟他搞好關係,下次把秤打得高一點。”

一個星期天,王小才跟著王才上街,他們經過一家美容店,在美容店的玻璃櫥窗裏,王才和王小才看到了香薰精油,王小才一看之下,高興地喊了起來,哎嘿,哎嘿,這個便宜哎,降價了哎,這瓶10毫升的,是407元錢。王才說,你懂什麼,牌子不一樣,價格也不一樣,便宜個屁,這種東西,隻會越來越貴。王小才,我告訴你,你鄉下人,不懂就不要亂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