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舊貨的那個人,戴著一副眼鏡,穿得也比較幹淨,看上去像個知識分子,大家這麼說的時候,他總是笑笑,然後說,我什麼知識分子,我小學畢業,初中隻念了半年。
他脾氣溫和,舉止也文雅,他總是將收來的舊貨,認真地分門別類,然後小心地捆紮好,地下如果留下了雜物,他會借一把笤帚來,順手替人家打掃一下,然後就把舊貨扛出來,擱在停在門外的黃魚車上,擱得平平整整。他說,放整齊了,可以多放一點貨。
開始的時候他隻是收舊貨,然後將收來的舊貨賣到廢品收購站,慢慢地,時間長了,他也知道有些舊貨可以不賣到收購站,它們雖然是舊貨,但還不是廢品,可以不到廢品站去論斤論兩,可以找一點其他的買主,比如一些開在小街上的舊書店,當他帶著些舊書進去的時候,老板的眼睛亮起來,精神也振奮了,這時候灰暗的小書店裏,就會發出一點光彩來,還有一些晚上沿街擺舊書攤的人,對有些尚有價值的舊雜誌和舊書,也一樣願意按本論價,不過他們的眼光,肯定不如書店的老板,他們開的價格,也是相當低的,當然,這總比按斤論價要強一些,做過幾次交易以後,他就學乖了一點,當然後來他又更乖了一點,因為有一次他親眼看見擺書攤的人一轉手,就賺了錢,所以以後他就自己來擺地攤,白天收舊貨,晚上設攤,這樣他搶了原來擺書攤的人的飯碗,那個人很生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大好,就挪到另一個地方,但是晚上擺攤的事情是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因為經常有城管的人或者其他執法的人來查處,常常偷雞不著蝕把米,給罰了錢。碰到風聲緊的時候,幹脆就不敢擺出去了。
或者是在雨季,夜裏總是陰雨綿綿,攤子擺出去,是得不償失的,書刊被淋濕了,也不會有人在雨夜裏去街頭買舊書舊雜誌的,在這樣的時候,他就在自己租住的小屋裏,整理那些收購來的舊貨,他沒有電視,也不訂報紙,漫長的雨夜,他可以看看舊書舊雜誌。
還有一些是學生用過的舊課本、舊作業本,他有興致的時候,也會翻開作業本看看,看到學生做的練習題和老師批的分數,還有一個學生寫道:某某是王八蛋,老師也沒有批出來,估計是最後本子用完了不再交上去的時候才寫的,他不知道這個“某某”是這個學生的同學還是他的老師,他想如果是老師的話,就很好笑了,他將課本和練習本精心地挑出來,留給自己的孩子,他們以後都用得著的,他這麼想著。後來有一天,他收購到一大堆舊筆記本,這是一個人寫的日記,他起先也沒有怎麼在意,因為他覺得這對他的孩子以後讀書沒什麼用的,他將這些舊筆記本置到另一邊,因為它們不能當舊書舊雜誌賣,隻能到廢品收購站將它們稱了。
可是第二天他來到廢品收購站的時候,收購站的秤壞了,正在修理,他就坐在一邊等待修理。他那時候沒事可做,就把手邊的舊筆記本抽出一本來翻一翻,瀏覽一下,看了其中的一段日記,但是看了看後,他想,這叫什麼日記,他有些不以為然,便不想看了,他將筆記本重新塞好,就坐在那裏看修秤。後來秤修好了,他卻有些疑慮,這麼快就修好了,你的秤準不準啊?他問道,收購員說,不準你不要來賣好了。其實他平時也是經常遭到別人的質問的,懷疑的口氣和他自己今天說話的口氣是一樣的,所以他也體會收購員的心情,也沒有計較,就將一捆捆紮著的筆記本提到秤上,一稱,九斤。收購員說,喂,這隻能算你廢紙啊。他有些不服氣,這怎麼是廢紙呢?這一本一本的,應該算是書吧。收購員說,你懂不懂什麼叫書啊?他覺得收購員今天火氣特別大,但是讓他把筆記本當廢紙賣,他覺得虧了,我不賣了,他說。收購員就一屁股坐下來,說,不賣拉倒。
他將這些廢品重新又置到黃魚車上,他可以再換一家廢品收購站試試,要是運氣好,說不定有人會當舊書收購他的,他的黃魚車經過紅綠燈的時候,躲躲閃閃地避進一條小街,因為有個交警站在那裏。像他這樣的黃魚車,雖然是有牌照的,但上下班時間規定是不許走大路的,他平時也是知道的,但今天因為賣舊貨不太順利,這時候他有點分心,就走到交警的眼皮底下來了,幸好正是高峰時間,交警正在忙著,沒有來得及注意到他,他就拐到小街上去了。
小街上有一個舊書店,剛剛開門,店主就看到一個收舊貨的人騎著黃魚車過來了。店主看了看他的臉,似熟非熟,但店主還是微笑了一下,說,師傅,今天早嘛,今天有什麼貨?
他搖了搖頭,就是一些筆記本,他說。
筆記本嗎,店主說,什麼筆記本?
好像是一個人的日記,他說。
他是有些無精打采的,但是店主的精神卻漸漸地起來了。日記?他問道,寫的什麼日記呢?
什麼呀,他說,就是一些流水賬,早上幾點起來,起來了洗臉刷牙也要寫,水太涼牙有點不舒服的感覺也要寫,坐馬桶坐多長時間也要寫,早飯吃的什麼也要寫,早飯以後喝茶,是什麼茶,哪裏買來的,多少錢一斤,都寫在上麵,然後是什麼,是來了一個送信的,送來一封信,他看了這封信,後來,有一個什麼人也要看,他不給看,那個人生氣了,反正,就是這些瑣碎的事情。
店主有一種天生的職業的敏感,他的鼻子已經嗅到了曆史的氣息,他已經不再矜持,甚至有點急迫地說,能讓我看看嗎?
他就從一紮筆記本中抽出一本給店主看,他說,本來我已經到收購站了,他要當廢紙收,我說這不是一張一張的,這是一本一本的,應該算是舊書,他不肯,我也不肯,又帶出來了,再去試試其他收購站。
店主的心思早已經不在他身上了,他隻是應付著他。是嗎,啊啊,這麼應付了兩句,店主已經看過了一段日記,他知道筆記本裏的內容,至少是六七十年前的生活了,店主決定把它們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