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求陳白漁畫的人,雖然陳白漁給了上款,寫過他們的名字,稱過他們先生,但陳白漁並不認得他們,在寫名字的時候,也許別人會告訴他,這是誰誰誰,那是誰誰誰,他們多半是有些名頭的人,普通的老百姓,也不會有人來替他們求畫的,但陳白漁記不得那麼多的人。
但有一次陳白漁在寫別人名字的時候,這個人的名字陳白漁卻是知道的,因為是知道的,陳白漁就將筆放了一放。雖然畫已作成,隻是提一個名字而已,但是知道一個人和不知道一個人,感覺是不一樣的,不知道的時候,他是不知道的寫法;知道的時候,則是知道的寫法,在先前不知道的情況下,現在突然地知道了,陳白漁要讓自己調整一下心情再寫。
這個人的名字叫李書常,他是改革開放以後發展起來的企業家,他經常上電視,上報紙,所以這個城市裏很多人都知道他,陳白漁也是這樣知道他的。有一次陳白漁還看到過有關他的介紹,說李書常喜歡收藏,但他不收藏現當代書畫家作品,現在陳白漁想起了這件事情,就問那個替李書常來求畫的人,那個人說,李先生收藏,不是附庸風雅,他是真正的內行,他說當代畫家中,唯陳先生的畫是有風骨的,所以破例地要求陳先生的畫。
這話,也不知是不是李書常說的,或者是替李書常求畫的人自己說的,反正陳白漁聽了後,就點了點頭,重新拿起筆來,他說,既然如此,我就提了。李書常,這個名字,也還有點書卷氣的。但是後來事情又發生了一點變化,那時候祁連貴正在旁邊看電視,恰好電視上有李書常,祁連貴說,咦,就是這個人吧。
陳白漁和求畫的那個人,就一起轉過頭去看電視,李書常正好在電視上說,有人說,富人富得隻剩下錢了;有人說,錢多了不是好事情。但我不這樣看,我覺得還是錢多的好,隻要有了錢,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就是這句話,卻使一樁已經辦成的事情辦不成了,陳白漁的臉色馬上就變得很不好看,他對替李書常求畫的人說,那就讓他試試吧。
其實李書常也是有點冤枉的,因為他後麵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呢,後來他接著說,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有了錢辦什麼事,隻是陳白漁沒有聽見後半段,他隻聽到了他的前半段發言,就生氣了。李書常後麵說的什麼,他也不要聽了。
這件事情,一時被大家傳來傳去,說什麼的都有。雖然陳白漁有點生氣,但李書常並沒有生氣,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一直想方設法,想得到陳白漁的畫。有一次他托人給陳白漁送來了羊腿,陳白漁把羊腿煨爛了吃了,說,送是白送,吃也是白吃。又有一次,李書常幫助陳白漁的孫子進了重點小學,他們家的人開始都不知道是誰幫的忙,後來才打聽到是李書常。但陳白漁說,你讓他叫陳小奇不要念那個小學好了。陳小奇的媽媽聽老公公說這樣的話,哭起來了。但是李書常並沒有這樣做。
直接的路走不通,李書常又從外圍做工作,比如他資助書畫家協會活動經費,又讚助年輕的畫家舉辦個人畫展等等,他就這樣做了許多事情,簡直是不擇手段了。但陳白漁以不變應萬變,陳白漁說,沒有用的。
後來陳白漁也聽說,李書常本來隻是求他一幅畫,但因為沒有求到,結果反而收藏了他許多畫,甚至還有他早年沒成名時候的畫。陳白漁說,他要收就收好了,反正他收不到我落的“李書常先生雅正”這款。後來時間長了,提這件事情的人也不多了,偶爾提起,也不那麼認真了,有個人還說,老陳,其實現在現代化的手段很多,要你親筆的那幾個字,也不難的,電腦合成就可以做。陳白漁說,讓他去做好了,但那不是他要做的事情,那個人說,李書常要做什麼呢?陳白漁說,李書常那樣做了,他就不是李書常了。
這還是陳白漁住在老城區時候的事情,現在也過去很長時間了,李書常也不再像從前那樣隔三差五地會在陳白漁的生活中出現一下,生活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但是後來生活又出現一些變化,是關於超市的。開始也隻是康一米從外麵聽來一些消息,說超市經營得不好,可能要關門了。但陳白漁是不相信的,他覺得超市經營得很好,附近的居民都到超市去買東西,怎麼會不好呢,哪裏不好呢?康一米說,我也不知道哪裏不好,我是聽他們說的。陳白漁說,小道消息我向來不聽的。
但是說著說著,超市真的關門了,那天早晨康一米來上班,進來就說,超市關門了。陳白漁嗓子口“咯噔”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下去,堵在心口,心口就悶悶的。他到超市去看了,果然是在搬東西了,把超市裏的貨物都在往卡車上裝。陳白漁說,你們要到哪裏去?你們要到哪裏去?超市裏已經是雜亂一團了,廢紙盒子,塑料袋扔得到處都是,有兩個夾著包的男人踩著這些東西在超市裏看來看去,有人問他們,你們要來開什麼店呢?他們說,看看,看看。
超市就這樣在陳白漁的生活中消失了。開始的時候,祁連貴和康一米還議論說,關就關了,關了也好,也清爽,爺爺的毛病也沒處去發作了。但是漸漸地就覺得不方便了,本來哪怕已經在起油鍋了,發現沒了醬油,到超市跑一趟,回來油鍋還沒燒燙呢,現在就要跑遠一點,即便買個榨菜什麼的,康一米也要事先隔天都盤算好,到菜場買菜的時候,一並帶回來。雖然小區外的街上也有賣雜貨的小店,但那個小店裏的東西,好像都積著一層灰,包裝袋上的顏色也是褪了色的,讓人懷疑它們的來路,不像超市裏的貨物,永遠都是那麼的光鮮。有一次康一米去買了一袋米,打開來一看,米裏爬滿了蟲子,有的蟲子比米還大。
超市的店麵,最後被一家外地的電器公司租去了,這個電器的品牌,大家都沒聽說過,但是他們的宣傳力度很大,小區裏家家戶戶的門上,都有他們貼的粉紅色的廣告紙,後來好歹賣出幾台熱水器,結果就出事故了,租賃合同沒到期,就退房走了。後來又來了一家做鋁合金門窗和防盜門窗的,後來又走了,接著就再也沒有人租用了,空置了很長時間,來看房子的人倒是不少,但都嫌房子太大。他們說,這樣的麵積,做超市倒是合適的,做我們這個,要不了這樣大的麵積,我們要小一點。過了些時,房主就把房子隔成兩半,租出去,但仍然不行,仍然嫌大,人家付不起房租,又再隔。到後來,房子被隔得七零八落了,大約有一半的麵積,改改弄弄,添了一些衛生設備,就租出去給人家做宿舍了,剩下的部分,又分成四半,開了一個洗頭房,一個房屋中介,還有一個室內裝潢公司和一個花店,都是狹長的一條。
他們開張的時候,都放鞭炮,門口也擺著花籃,小區的老太太和婦女們都去看熱鬧,覺得現在興旺一點了,洗頭房那一天是免費的,裏邊坐滿了排隊等候的人。但是沒幾天,它們又都門庭冷落了,洗頭房裏的外來妹,成天趴在那裏打瞌睡。尤其是那個花店的鮮花,萎死了,就整桶整桶地倒到垃圾桶裏,康一米有一次看到了,回來心疼地說,哎呀呀,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沒有超市的不方便,居民們開始還忍耐著,各自想辦法自己克服,但克服著克服著,漸漸地覺得這種困難不是一天兩天能夠克服掉,就沒有了耐心。現在這個時代,是好的時代,應該是樣樣方便的時代,怎麼到了他們這個小區,連個超市都沒有,他們沒有耐心等下去了。有一天陳白漁在小區的路上被一個人擋住了,那個人說,陳老,你要替我們大家說說話了。陳白漁說,我倒是想說話的,但是我找誰說話呢?那個人說,張局長,就是他分管的。陳白漁說,哪個張局長,我不認得他。那個人說,你不認得他,但是他認得你的,陳老你是名人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