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書常先生雅正(3 / 3)

這話倒是不錯的,名人就是這樣,他不認得人家,但人家認得他。連康一米都知道,康一米說,我現在知道了,爺爺你是名人哎,人家都認得你。陳白漁說,我什麼名人啊。康一米說,怎麼不是,我家那邊的街坊,都認得你,我跟他們說,我在陳白漁家做,他們都知道你什麼什麼事情呢。

盡管如此,陳白漁還是覺得直接去找張局長有點冒昧,他就給張局長寫了封信。張局長很快就回信了,信很長,他客氣地稱陳白漁為尊敬的陳老先生,說陳白漁的大名他早就如雷貫耳,想不到能夠收到他親筆寫的信等等。又說,看到陳老龍飛鳳舞的字,他簡直就是一種享受等等,對於陳白漁代表小區居民提出的重新開設超市的希望,張局長負責地說,一定作為今年的工作重點,立刻放到議事日程上,一旦有了結果,他會立刻向陳老彙報的。

但是陳白漁一直沒有等到張局長的彙報。他在路上碰到了小區裏的人,都要避著點走了,因為他們總是拿探詢的眼光看他,拿期待的眼光看他,有時候甚至還有一點怪他的意思。陳白漁一直想著再給張局長寫封信,後來又想,幹脆就直接去看看張局長,因為先前有了張局長那麼熱情的回信,陳白漁的一些顧慮也打消了。

陳白漁沒有想到,張局長已經調動工作了,他升了職,到上一級的部門去了。陳白漁去見張局長的時候,他的辦公室,已經是另一個局長坐著了。那個新來的局長,也很客氣地請陳白漁坐,他不認得陳白漁,但是見他一大把年紀,不由生出幾分敬意,陳白漁如果說,我是陳白漁,他一定會像張局長那樣尊敬他的,但是陳白漁沒有說我是陳白漁,他聽說張局長調動了,就說,哦,那我就走了。

陳白漁的身體不如以前好了,老是胸口悶,他又像從前在老家時那樣,會呆呆地在藤椅上一坐就坐幾個小時,但從前坐著,心裏是通暢的,現在心裏是堵著的。堵著堵著,陳白漁就生病了,還病得不輕,住進了醫院,祁連貴和康一米輪換著兩頭跑,祁連貴說,幸虧有康一米,幸虧有康一米。

康一米回家時,跟家裏人說起陳白漁生病,家裏人也說,老了老了,就不牢靠了,巷子頂頭的那個何老太,頭天還在打麻將,還杠頭開花呢,第二天就去了。有一次祁連貴在陳白漁的病房外掉眼淚,康一米看到了,就跟祁連貴說,爺爺不會的,爺爺又沒有什麼絕症,醫生也說,爺爺沒有什麼的。

在陳白漁住了大約半個月醫院後,康一米告訴陳白漁,原先超市的房東,又在拆牆了,他又要把原先的格局恢複過來了,康一米說,這個人,煩也煩死了,折騰來折騰去,到底要幹什麼,本來就是因為大的不行,才隔小了,隔小了又不行,再弄大有什麼意思,不還是不行麼。

下次康一米來的時候,就帶來一個好消息:又要開超市了。但是她自己顯然也不怎麼相信這個消息,她說,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陳白漁也覺得康一米的懷疑有道理,既然前邊的超市開不下去,後麵的超市又怎麼開得出來呢,就算開出來了,也還是慘淡經營,說不定過幾天又不行了。康一米說,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聽他們說的,也許他們有別的辦法呢。

令陳白漁沒有想到的是,等他出院回家的時候,超市已經開出來了,雖然換了個名字,但和從前那個超市,格局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連貨架的排列、貨物的堆放也都相差無幾,而且大部分的貨物,跟從前的也都是同一個牌子,陳白漁走在一排排的貨架中,就像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童年,那種溫馨的感覺,就在他的心底裏升起來了。

陳白漁好久沒有作畫了,今天他的情緒特別好,手癢癢的,心裏也癢癢的,不畫不行了。陳白漁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一氣嗬成就畫出一幅自己很滿意的作品,而且,他不光是畫了,還特別想給人題款,想把這幅作品贈送給一個人。但是,這一陣,因為他病了,別人也不敢麻煩他打擾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人向他求畫了,那麼他寫給誰呢?陳白漁的思維走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但緊接著,他忽然就想到了一個名字:李書常。

李書常就是那個一心想得到他的畫的人,但是他始終沒有得到。陳白漁曾經發過狠,無論李書常玩什麼花招,他都不會題給他“李書常先生雅正”這幾個字,沒有這幾個字,李書常就算有再多的錢,他就算能弄到他陳白漁所有的畫,李書常也仍然是什麼也沒有得到。但是今天奇怪了,陳白漁一想到李書常這個名字,他就覺得這個名字特別的好,甚至有一種奇怪的親切的感覺,陳白漁不假思索地就寫下了那幾個字:李書常先生雅正。

寫好以後,陳白漁就給羽飛打了一個電話,因為從前來替李書常求畫的那個人,就是羽飛介紹過來的。但羽飛好像已經記不清了,陳白漁卻還記得,說,那個人年紀不大,戴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羽飛仍然想不起來,他說,是嗎,我怎麼就記不起來了呢?陳白漁說,他是替李書常來求畫的,我沒有給。羽飛說,你為什麼不給呢?陳白漁見羽飛真的都不記得了,就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下,羽飛聽了,笑了起來,說,你真是個倔老頭,也太不給人麵子,不說別人了,把我的麵子都丟盡了。陳白漁說,你就不說別人了,你又好到哪裏去。羽飛說,那今天你怎麼了,幹什麼又給人家提了?陳白漁說,人老了真是沒弄頭,羽飛你現在很莫名其妙的。羽飛說,你現在不莫名其妙嗎?

羽飛說,你說的那個人,我真的記不起來了,但李書常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點,他破產了,聽說在破產前,他的最後一筆投資,投到一個小超市去了,是在一個離市中心很遠的新建的小區,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要投資辦小超市,因為這和他從前做的事業,是完全不相幹的,聽說他自己,就在超市上班了,坐在那裏收銀呢。

陳白漁說,你說的那個小區,是哪個小區?羽飛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陳白漁從來沒有見過有男的收銀員,他問祁連貴,祁連貴說,沒有的。他又問康一米,康一米也沒有見過,但康一米倒是知道超市內部的一些情況,她說,一直坐在櫃台裏的那個男的,是老板。

櫃台設在超市進門的左邊,櫃台是一狹長條,放著香煙、電池、剃須刀等東西,這些東西不開架,陳白漁也沒有想過,為什麼這些東西不開架,要放在櫃台裏,還得有個人坐在那裏守著。陳白漁朝坐在櫃台後麵的那個人看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李書常。陳白漁想,就算他是李書常,我也認不出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其實陳白漁忘記了,他曾經在電視上見過李書常,但不知為什麼,陳白漁心裏,卻始終認為自己沒有見過李書常。

陳白漁仍然每天去散步,去超市走走,但他不再買那麼多東西,需要的時候才買,家裏還沒有用完的,他不買,起先幾次,祁連貴和康一米都拿奇怪的眼光看著他,後來她們也漸漸地習慣了。

可是陳白漁也仍然會有一些奇怪的行為,比如,他把題了“李書常先生雅正”的畫掛在了自己家裏,畫掛起來的那天,祁連貴跟康一米說,他又來了。康一米說,這總比亂買東西好一點。

李書常的名字就這樣在社會上消失了。但是許多年以後,李書常的名字又出現了,他已經是一個超市王,他的連鎖超市,幾乎開遍了這座城市。有人到陳白漁家坐坐,看到牆上那幅畫,再看畫上題的字,就問陳白漁,陳老,這個李書常,就是那個李書常嗎?陳白漁說,我寫這個李書常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是哪個李書常呢。

人家聽不大懂他的意思,但也不覺得很奇怪,因為陳白漁老了。老人的思維,你不能要求他跟年輕人一樣的清晰正常和有邏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