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白水灣的地，最後一批定銷房也有了著落，集團上下興高采烈，但唯有一個人高興不起來，那就是萬麗自己，正如大秘所說，她在田常規那裏失了分，而且還失得很大。可萬麗沒有時間去考慮得失，地拿到了，麻煩事情也就跟著來了。在考慮房型的時候，因為是最後的一批定銷房，集團可用的錢已經很少很少，萬麗拿不定主意在建造的質量和規格上應該如何把握，集團上層的大部分領導都覺得應該按定銷房的最低標準造，隻要不突破政策的下限就可以了。因為麵積大，按最低標準或按最高標準造，這裏的差別就非常大。從萬麗內心來講，當然是想把定銷房造得標準高一點，這是她向田常規交的答卷啊，但是事情進展到這一步，萬麗早已經心力交瘁，似乎再也擠不出一點點力量再為了這個“高標準”去拚搏了。可是偏偏耿誌軍不同意，在論證會上，他幾乎是孤軍獨戰，和幾個副總吵得不可開交，其中一人攻擊他說，耿總，你搞清楚，這是定銷房，你以為是周洪發的青萍園？你以為住定銷房的都是暴發戶？耿誌軍道，憑什麼動遷的老百姓就不能住好一點？另一副總說，耿總，你真是在為動遷的老百姓考慮嗎？耿誌軍說，我當然為老百姓考慮，我也為我們集團考慮，都二十一世紀了，還造出帶“黑屋子”的樓，丟的是誰的臉？耿誌軍所說的“黑屋子”曾經是早年的公寓房的一大特色，凡是一梯帶三戶四戶的，其中至少有一兩戶人家的客廳或臥室或衛生間廚房隻有內窗，沒有直接對外的窗戶，有的甚至連內窗都沒有。這種帶“黑屋子”的樓，隨著時代的進步已經逐漸淘汰，現在的新樓，一般都是一梯兩戶，甚至一梯一戶，加上設計的先進合理，就完全徹底避免了“黑屋子”的出現。可定銷房的格局，因為造價低，隻能仍然采取一梯三戶的房型，要避免“黑屋子”難度就相當的大。最後大家等著萬麗的一錘定音，萬麗卻意外地改變了初衷，支持了耿誌軍。萬麗說，耿總說得對，憑什麼動遷的老百姓就不能住得好一點？另外幾位副總剛要反問，耿誌軍卻一下激動地站起來，說，萬總，我隻要你這一句話，錢我來解決，哪怕把我自己賣了，我也得造出點像模像樣的定銷房來。
把這些事情辦完，萬麗的精神，幾乎到了要崩潰的地步，沒想到孫國海那邊又出了問題。孫國海替朋友擔保貸款的一家企業倒閉了，業主攜款逃跑，結果把孫國海給抵在那裏了。萬麗乍一聽到這個消息，待了半天，她不知道孫國海能拿什麼東西抵押替人擔保，思來想去，忽然就嚇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回家翻抽屜，果然找不見房產證了。萬麗心慌意亂地打孫國海的手機，又老是不接聽，一直到七點多，和丫丫保姆老太一起吃過晚飯，孫國海的回電倒打過來了，說，你打我手機？萬麗沒好氣地說，你在哪裏？孫國海喝得舌頭都大了，口齒不清地說，我在哪裏？我？我在，咦，這不是家門口了嗎？萬麗將信將疑去開了門，可門口哪裏有孫國海的影子。萬麗氣急敗壞追到飯店，聽到孫國海正刁著舌頭在安慰別人呢，老豆你放心，這筆款子，小事情，我不是有個老婆叫萬麗嗎？萬麗你們不知道嗎？大家七嘴八舌說，知道知道，萬麗誰不知道。孫國海樂了，又道，就是這個萬麗呀，就是我的老婆萬麗呀，她能幹著呢，連田大老板都服帖她的，都喊她女強人呢。萬麗氣得臉上的肌肉抽動起來，走上去就說，孫國海，你胡說什麼？！孫國海醉意蒙矓，看到萬麗來了，一把拉住萬麗的手，嗬嗬地笑起來，對周圍的人說，你們看，我不吹牛吧，這就是萬麗，我老婆萬麗，你們不是說我碰到困難嗎，萬麗來啦——萬麗用力甩開了孫國海的拉扯，厲聲道，孫國海，你喝多了，閉嘴別說了！大家哄笑起來，亂哄哄地學著萬麗嚷嚷，孫國海，你喝多了，給我閉嘴！孫國海拿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道，別吵別吵，讓我跟老婆說幾句悄悄話——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孫國海繼續說，老豆啊，我跟你說的吧，這筆錢算不了什麼，小菜一碟，萬麗手裏，資金大大的，我叫她調一點出來，我們就渡難關啦。萬麗更急了，說，你把家裏的房產證都拿去抵押了，你知道不知道，銀行要來封房子的！孫國海笑道，封房也不能封到房產集團老總家裏呀。萬麗拿醉醺醺的孫國海沒辦法，無奈之下，也顧不得麵子，轉向其他人說，孫國海出了事，你們還在這裏吃喝，這麼高興？其他人顯然沒有想到萬麗會這麼說，頓時愣住了，麵麵相覷著，孫國海卻很清醒地說話了，舌頭也不大了，萬麗，誰說我出事了，我這不好好的，不就是百把萬的資金嘛，多大個事啊。萬麗一聽，頭都大了，說，你一個機關幹部，又不在經商，資金不資金的，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攪到裏邊去幹什麼？孫國海笑道，看你急的，女人就是女人，沒見過大世麵——萬麗實在待不下去了，一轉身跑了出來。
大街上燈火仍然通明，萬麗沿著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著，心情大起大落著，一時覺得心裏萬念俱灰，什麼話都不想說，一時又覺得憤懣不已，恨不得立刻找個人一吐為快。可是，能夠聽她訴說的人，卻已經一個個地離去了。走著走著，忽然發現眼前站著一個人，定睛一看，竟是耿誌軍，耿誌軍說，萬總，我給你拉回來一個人。萬麗再一看，伊豆豆像從地底下冒了出來，麵帶桃花笑著對耿誌軍說，去你的，你拉我回來？你試試看，拉得動嗎？萬總，是我自己要回來的。萬麗一看到伊豆豆，眼淚又快控製不住了。伊豆豆卻依舊嘻嘻哈哈，說，那天開盤時，我去現場看了看，碰到一個小學同學，夫妻倆都下崗了，窮得叮當響，破房子都快倒了，也沒錢修，沒想到遇上了動遷，拿到一套像模像樣的定銷房，高興得夫妻倆抱頭痛哭，那天正好看到我，拉住了就一定要請我吃飯，我又不能說，我已不在房產集團了，隻能去吃這頓啊，結果夫妻倆七拚八湊連零錢都摸出來，才湊了四十幾塊錢。我要付賬，他們還跟我生氣。吃了這頓飯，我就想，我不能冒名頂替吧，我還得回到我的位子上來，要不然，我那小學同學去報案告我欺騙罪，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啦。更何況，下麵白水灣又開始了，說不定我又有個中學同學在那裏也拿一套房子，我不是又有人請飯吃了嗎。伊豆豆邊笑邊說，萬麗的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了，淌了下來。耿誌軍一看，立刻“哼”了一聲，說，誰稀罕看你哭，但要是沒有人看，你不是白哭了？現在行了，伊主任回來了，還是讓她看你哭吧。萬麗的眼淚流淌得更洶湧了，耿誌軍一甩手走了，邊走邊說，哭吧哭吧，女人有什麼本事，就是會哭。耿誌軍走後，萬麗也漸漸地平靜下來，對伊豆豆說，開盤那天我也去了現場。伊豆豆說，我看見你了，但是沒有喊你。萬麗說，伊豆豆，孫國海闖了禍。伊豆豆說，我聽說了，你打算怎麼辦？萬麗搖了搖頭，沒有說怎麼辦，悶了半天，卻說，伊豆豆，我一直想跟你說說，我跟孫國海的感情，越來越淡，共同語言也越來越少，簡直都不想跟他說話。不知是他越來越不像樣子，還是我越來越看不慣他，有時候我真想不通，當初怎麼嫁給這麼一個人？吹起牛來臉都不帶紅一紅，他怎麼永遠不知道，一個人，越是虛張聲勢，就越顯得沒有底氣，真正有自信的人，用得著這樣嗎？伊豆豆說，你也別看不慣他，其實跟你也有關係，你太強，在你麵前，他就沒有自信了，沒自信的人，就靠吹牛罷。萬麗說，我知道你們都會這麼想，可我搞不清楚，我覺得我最大的失敗，就是結婚十多年，我竟然到今天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什麼樣的麵目。有時候我覺得他很愚蠢，簡直是愚不可及，但有的時候，又覺得他暗藏著特別的聰明，比我要聰明百倍千倍。伊豆豆忍不住笑了起來，張口要說什麼，萬麗卻迫不及待地自顧往下說，那天你告訴我你離婚了，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自己婚姻。伊豆豆說，你可別跟我說，你也要離婚啊。萬麗看著她，說不出話來。伊豆豆說，你跟我的情況不一樣，首先一個，你心腸沒有我硬——伊豆豆這話一出口，萬麗直搖頭，說，我自己都覺得，我的心在一點一點地堅硬起來，而且是越來越堅硬，我要是不硬起心腸，我就工作不下去。伊豆豆說，那是在工作上，可是在孫國海的問題上，你做不到，我都替你看得很清楚，你現在覺得孫國海一千個不是一萬個不是，但真的要丟掉他，你會於心不忍的，你會想到，孫國海畢竟不是個壞人，畢竟也那麼多的人說他好呢，另一方麵，可能也是更重要的方麵，女人當了官，離婚更麻煩，尤其是仕途順利的，人家必定罵你是女陳世美，對你不利，尤其是以後的發展不利，這就成為你的軟檔和把柄了。萬麗說，但是這麼糊弄下去，人很痛苦，也很沒勁，有些事情你其實也都清楚，有時候一起出去活動，我覺得自己的臉都給他丟盡了。伊豆豆說，孫國海有時候說話行事，確實水平低一點，但也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把你的臉丟盡了，沒有那麼嚴重，嚴重的是你自己的心態。你想想，同樣一句話，你覺得沒水平，別人還覺得他水平挺高，角度立場不同嘛，如果換一個人，不是孫國海，也說這同樣的話，你會覺得他丟臉嗎？才不會呢，所以，說到底，你還是太在意他，你還是太希望他好。萬麗說，你說得對，他要不是我的丈夫，他說什麼做什麼，我都不會跟他急，但是孫國海這個人，怎麼就永遠不思長進的呢？伊豆豆又停了停，說，我們從小都知道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都知道人要有誌向，要進步，但也有人覺得，雖然大鵬鳥飛得高，可小麻雀也有小麻雀的快樂，它飛到樹枝上唱唱歌，飛到地上吃個小蟲子，有什麼不好呢。連伊豆豆自己也沒有想到，就這一句話，把萬麗所有的想法都截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