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平靜地看著這位明顯有些喝高了的大汗,不再多說什麼。他是個頭腦非常清楚的人,知道統葉護可汗向他請教佛法純粹隻是出於一時的心血來潮和獵奇心理,而自己要他放生也不過是隨緣行善,過不了多久,他還是會帶領軍隊再次狩獵的,也絕對不會停止征戰。
事實上,對於一個馬背上的民族來說,讓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統葉護似乎想起了什麼,脹紅著臉問道:“難道大唐的皇帝不行殺戮嗎?他現在不是正在征伐頡利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中的混沌全然不見,隻餘那鷹隼般的銳利。
玄奘正色道:“頡利的騎兵經常到我大唐邊境劫掠,所過之處人煙滅絕,村莊化為廢墟,邊民乃至京畿一帶的百姓苦不堪言。在前朝末年,他們扶持各路豪強相互廝殺,致使中原民不聊生,自己坐收漁利。大唐建立後,每每與他們簽定盟約,但是一轉眼他們就撕毀盟約,要麼繼續到邊關抄掠,要麼扶持叛賊反唐。天子為保護百姓而起兵討伐,實屬迫不得已。一個君王,若是連本國百姓的死活都不顧,又哪裏算得上慈悲?國家又豈能強盛?”
“法師說得不錯,”統葉護可汗又恢複了一腔豪氣,“我帶兵四處征伐,也是為了本國的百姓!我希望突厥人能有更多的牧場,過更好的日子,這難道不對嗎?”
玄奘淡然一笑:“也對。當年,隋煬帝派兵四處征伐,也說是為了百姓。這話說得很好聽,可百姓卻並不領情,因為他們已經流離失所,十室九空。可汗當知,這兩種戰爭完全就不是一碼事。就如同一個家庭,一家之主當然應該保護家人不受欺淩,但若真正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卻應該懷抱一顆仁慈之心,做正經行當,日子總會越過越好;若是為了一己之私利,鼓動家人去當強盜,四處劫掠,殺人放火,就算一時興盛,隻怕也不長久,最終會為家族帶來毀滅和災難。須知殺人的人,總有一天會被人殺;搶人的人,總有一天會被人搶。”
“你說什麼?!”統葉護的眼中已現怒氣。
“大汗不必動怒,”玄奘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多了,趕緊往回收,“大汗想從玄奘這裏了解大唐天子,可惜玄奘所知有限,隻記得陛下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統葉護輕哼一聲,但畢竟對唐王天子的興趣壓倒了一切,於是忍著氣說:“法師請講。”
玄奘道:“那句話是這樣說的,‘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統葉護可汗雖是在馬背上長大,畢竟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將這句話在口中反複念了幾遍後,竟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大唐天子了不起啊!中原皇帝很少有西征的魄力,這一次,我相信頡利在劫難逃,他的敗亡隻是個時間問題。看來我將淩山商路封上是對的。”
“大汗差矣,”玄奘道,“據貧僧所知,突厥境內商侶眾多,封上商道,斷絕商人的正當財路,對大汗又有什麼好處呢?”
“突厥人一向騎馬放牧,哪有多少商侶?”統葉護不以為然地說道,“不封商道,若是唐軍打將過來,豈不更加糟糕?”
玄奘不禁啞然失笑。
“你笑什麼?”統葉護的臉上又現出怒色。
玄奘搖頭道:“貧僧一向以為,大汗乃是草原上的雄鷹,卻不知為何竟做此雞婆之舉?”
“啪!”地一聲,統葉護將一隻酒碗摜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圍的人嚇了一跳,原本熱鬧的篝火旁竟出現了難得的安靜。
玄奘優雅地品了一口茶,輕輕說道:“大汗不必動怒,願聽玄奘講講為何不該封路嗎?”
“講!”統葉護怒氣衝衝地說道,心中卻想,若再惹惱我,我可不管你有多大的神通,也不管你頭頂上有多少神仙菩薩,管教你嚐嚐我馬刀的威力!
玄奘看了看統葉護可汗因喝多了酒而充血的眼睛,心裏很清楚他已動了殺氣,他盡量用和緩的語氣說道:“可汗為防大唐軍隊而封商道,此舉隻怕對大唐無甚影響,反而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統葉護怒哼一聲道:“法師怎說得如此肯定?”
“貧僧這麼說,自有道理,”玄奘平靜地說道,“大唐以農業立國,百姓一向安土重遷,願意背井離鄉去外國做生意的人極少。即使有那麼幾個做小買賣的,也隻到伊吾、高昌等地,像龜茲這樣的地方都很少有人去了,何況是蔥嶺以西?反倒是西域國家,商侶眾多,對商道的被封極為敏感。”
統葉護不再說話,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玄奘接著說道:“誠如大汗所言,突厥人喜歡騎馬放牧,做生意的也不多,但周圍的屬國卻未必都是如此。比如高昌,據玄奘所知,就有很多人以經商為業。即使是一些安居的葡萄園主,也同時擁有自己的商隊;至於其他國家的商人,就更多了。他們帶了貨物,跋山涉水千裏迢迢走到龜茲,卻因商道被封而不得不在山下滯留,早已急得死的心都有了。他們大都臣服於大汗,大汗卻斷絕他們的生計,他們會怎麼想?這能說對突厥沒有影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