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了城,玄奘一直留心注視著路上來往的人——他們身上穿的都是突厥服飾,以毛氈、粗麻、毛皮為主,頭發也都剪得很短,有的編成辮子,有的額上束帶,但看麵目都是漢人,彼此間說著漢話,也有的在漢話中夾雜著各路胡語。看到玄奘師徒從旁經過,也都注目觀看,隻當是外國來的遊方僧人。
如今,陳清老人的一聲呼喚,驚動了這些路人,他們迅速圍攏過來,搶著看這包黃土,有的人用鼻子嗅,還有的人甚至用舌頭舔……
“別搶!一個一個地看……”道誠感到有些不安,伸過來的手實在太多了!
可是那些人哪裏聽他的?爭搶之中,本就不甚結實的麻布小包被驟然撕裂,裏麵的黃土灑了一地!
人們頓時呆住,一片寂靜。
道誠又氣又急:“我叫你們別搶!你們……”
“道誠,”玄奘製止了弟子,“出家人,何必為物所傷?”
“可是師父……”道誠還是做不到不為物傷,但他此刻什麼也說不出來,隻得蹲下身去,拾捏那灑在地上的土屑。
這個動作提醒了周圍的人,人們紛紛蹲下去,跟他一起拾。
“不必拾了,”玄奘先將陳清老人扶了起來,又對道誠說道,“這包黃土,就留在小孤城裏好了。”
“大師,”陳清很不過意地說道,“你剛才說,帶上這包關中之土,是為了於長途跋涉中稍慰思鄉之情。現在,這土被我們……唉,大師思鄉之時,又拿什麼……”
玄奘淡然一笑,聲音溫和而又平靜:“玄奘原本以為,帶上這包故土可以稍慰我思鄉之情。後來才知道,其實不能。不管有沒有它們,思鄉之情都不會變淡的。”
聽了這話,周圍的人俱都點頭。
“要我說,突厥可汗既然暫時顧不到這裏,咱們倒不如趁此機會還鄉!”一個年輕人突然說道。
這一提議受到了另外幾個青年的讚同。
陳清搖頭歎息道:“你們這些後生想得倒好,我們祖輩來此已曆數代,要回中原,一來路途迢迢,山河阻隔,欲歸不得;二來歸也無家,隻怕到時候連個安身之地都找不著啊!”
看到那幾個後生詛喪地低下了頭,老人有些傷感地說道:“唉,這也是命中注定,我們的子孫再也踏不上那中華故土了。”
說到這裏,不禁又落下淚來。
“老檀越不必難過,”玄奘道:“待貧僧取經回來,便帶你們回鄉如何?當今天子聖明仁德,定會接納你們,給你們一個安身之地的。”
“好哇!”一個青年喜道,“大師何時取經回來?”
“這個……”玄奘愣了一下,無論是在長安還是在路上,他都曾向很多人打聽過去天竺的路程,但始終沒人能說得清,到底有多少路,需要走多久。
“玄奘真的不知道,”他輕輕說道,黑亮的眼睛變得有些黯淡,“或許……要很多年……”
“無妨,”陳清慨然道,“大師既有此心,不管多少年都沒關係。就算小老兒活不到那時,也要我的子孫回去!”
聽了這話,人們都興奮起來,他們邀請玄奘師徒到道旁一座石塔裏小坐片刻。玄奘見這石塔雖然不高,卻是很明顯的佛塔樣式,想必裏麵會有出家人,因此便欣然踏了進去。
進到塔裏一看,出家人倒是沒有,但這是一座佛塔卻是無疑的了,塔的正中供奉著一尊佛像,像前香爐裏煙氣繚繞……
焚香參拜後,玄奘便在眾人的簇擁下席地而坐,回答他們那些五花八門的問題——
“大師來自中華故國,又說當今天子賢明,可知天子姓什麼?”一位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問。
玄奘答道:“姓李。”
“這可真是奇怪,”那人捋著胡須說道,“隻聽從東方來的胡商說起中原,有說姓李的,有說姓楊的,還有說姓程、姓王的,老夫也不知到底誰說得對。”
“他們說得都沒錯,”玄奘道,“十餘年前,中原處於戰亂之中,各路諸侯竟相稱帝,一時竟有四五十人之多,那些胡商想是去的地方不同,聽到的天子姓氏也不同。”
“噢,”陳清老人恍然大悟道,“記得幼時祖父也曾跟我們說起過,當年來西域之時,中原也是戰亂頻仍,不過那時的天子既不姓李也不姓楊。”
“那姓什麼?”玄奘笑問。
老人道:“姓馬。”
玄奘覺得奇怪,他自幼遍讀史書,也不記得曆史上有姓馬的皇帝。停頓片刻,突然想了起來,便問老人道:“是姓司馬吧?”
陳清肯定地說道:“是姓馬。”
玄奘想,這定是代代口口相傳,以至於傳訛了。想來他們祖上到此正值魏晉之時,那時中原還是司馬氏的天下,由於中原人複姓較少,年代又久遠,幾代傳下來,就把天子的姓氏也給省略了。
這種事情自然沒什麼好爭論的,因而玄奘隻是平靜地說:“現在的天子已經姓李了。”
眾人又聊了一會兒,玄奘環顧了一下塔壁,又問:“這既是座佛塔,不知你們這城中可有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