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峽穀不遠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牧場,茫茫霧靄中,玄奘一眼便認出,那個正一捆一捆往畜欄裏抱草料的牧主人,正是那天請求自己幫他主持烈火涅槃的百歲老人。
老人也看到了他,往地上“呸”了一聲,狠狠地罵了一句:“你會付出代價的!”
玄奘無奈地歎了口氣。
沿著澤拉夫善河上溯,玄奘終於踏進了那片峽穀。兩邊的赤色山體越來越直,植被越來越少,在經曆了成百上千年的風吹日曬之後,這些山峰已經被雕刻成了陡峭的絕壁。
這樣的地方,頭頂是高聳入雲的陡峭山崖,地上則時時可見深不見底的幽暗地縫,一不留神的大意中,短至瞬間的一刹那,就會有死神悄然而至,將生命擄入冥界。
生與死,原本差之千裏的兩個概念,在這裏的差距竟薄得如同一張紙。
走著走著,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陰了下來,頭頂上烏雲翻滾,像倒扣著一隻巨大的鐵鍋,黑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莫不是要下雨了?”玄奘一麵想著,一麵將背在身後的鬥笠戴到頭上。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可怕的聲音——
那是一種悶雷般的聲響,仿佛從天邊傳來,卻又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直如排山倒海一般,震得他耳膜都痛了起來。伴隨那聲音的,是大地傳來的沉悶急驟如鼓般的震顫。
玄奘心頭一緊!這種憾人心肺的聲音他以前是聽到過的,那還是在翻越淩山之前,在西域廣袤的土地上,他曾見過數十萬頭獸群的遷徙,那種景象蔚為壯觀,令他終生難忘,而那些獸群奔跑起來發出的沉悶如鼓的聲音,就是現在他聽到的。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兩邊的山崖筆直向上,很難找到踏腳的地方。
好在玄奘少年時便出入蜀道,後又長年跋山涉水,身體早已鍛煉得極為靈活。此時聽得那聲音越來越大,簡直就到了耳邊,危急之時,來不及細想,看準一處稍稍凹凸不平的地方,手腳並用,攀了上去。
剛向上攀了幾步,一股勁風便從身下吹了過來,成千上萬匹馬、牛、駱駝凶猛地從他的腳下衝過,一時間峽穀內煙塵彌漫,揚起的沙土灰塵幾乎迷住了他的眼睛,劇烈的震動讓他摳在崖壁上的雙手抖動起來,幾乎難以把持……
突然,他的手指一鬆!握在手上的石頭從山體上脫落下來,玄奘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般飄然而落!
絕望中,他隻來得及念一聲“阿彌陀佛”——這副肉身看來真的要葬送在這裏了,弟子們是不會找到他的,因為他會在落地後的一瞬間,被千萬頭牲畜踐踏成泥,沒入大地。
然而,就在這危機時刻,一隻毛聳聳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接著又是幾隻,玄奘的大腦一片空白,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被一股力量提了上去,放在一棵從崖壁上伸出來的孤樹上。
死裏逃生的玄奘轉過身,想對這救他性命的人道聲謝,卻驚訝地看到,救他的竟是一群猴子!這些聰明的生靈顯然世世代代生活在岩間,它們靈巧的身體在這懸崖峭壁間上上下下,如履平地。
自古以來,猴子都喜歡模仿人的行為,這回大概是第一次見到一個模仿它們的人,好奇之中自然產生了親近與好感,不僅把玄奘救上來,還圍在他的身邊嘰嘰喳喳,試圖跟這個笨手笨腳卻還想像它們一樣攀登岩壁的家夥交流。
“謝謝你們……”玄奘喘著氣說。
在他的身下,馬、牛、駱駝群還沒有通完,沉悶的回音不時地把岩壁上的石頭激下來,使他覺得身下的小樹隨時都會從崖壁上脫落似的。他將身體緊緊貼著崖壁,感受著劇烈的震動,身上的僧袍被勁風鼓起,颯颯作響,直欲將他的身體帶下懸崖……
他自然明白是誰要置他於死地,可心中並無絲毫憤怒之念,隻是感慨,為什麼人們的嗔恨心就這麼強呢?
距離峽穀出口不遠處,便是屏風似的穆庫山了。大祭司達什特正愜意地靠在山前的一塊巨石上。他的身後是一溜石窟,那些赤岩雕刻而成的佛像默默地注視著他,而他卻渾不在意,隻是盯著不遠處的山穀出神。
就在那片山穀裏,畜群的嘶鳴聲和踢踏聲越來越響。達什特側耳傾聽,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那個討厭的大唐法師已經不存在了,不僅他的靈魂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包括他的肉體,他的衣服,此刻都不會找到哪怕是一星半點的痕跡了。
半個時辰後,他看到大批的畜群從峽穀中跑出,有些牲畜身上還帶著血跡,不禁滿足地眯起了眼。
再歇一會兒,就回去……
國王自然會問起此事,這太好回答了——那個沙門受到火神的詛咒,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不幸,就這麼簡單……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玄奘居然會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