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惡龍與佛影(文)(1 / 3)

?回到城中,天色已晚,城主仍邀玄奘住在王宮中,兩人稟燭夜談。

城主趁機將自己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尊貴的法師,你說,佛家有能夠擺脫死亡的方法嗎?”

玄奘淡然一笑:“城主為何要追求擺脫死亡的方法?”

“因為我老了,”城主無力地歎道,“我是一個城主,但我更是一個老朽的人,時間走得太快了,我害怕自己正在走向虛空。法師您知道嗎?死亡就是虛空,而且是比虛空更大的虛空。”

玄奘輕舒一口氣道:“城主是信奉佛法的人,應該知道,您所執著的一切都是幻相,色身自出生至死亡,每一刹那都在變化,死亡絕不是虛空,而是識與新的幻相相結合。明白了這一點,您就不會執著於這種幻相而感到恐懼了。”

“法師的意思,是要弟子把死亡由實有減輕到幻識嗎?”城主問,“年輕時,我曾經幻想著忘掉死亡,哪怕是避而不談。可是現在,我老了,常常在夢裏見到死去的人,他們在朝我打著手勢……我說不清死亡是一場無明的黑暗還是徹底的無覺,法師您能告訴我嗎?”

玄奘歎道:“城主,你對死亡的畏懼源自於誤解。死亡帶給人們陰影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們喪失了前世的經驗,擔心意識在死亡之後消失,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生死之間必定有一條界限,從界限的兩邊來看,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生是一種境,死亦如是。”

“也許是我誤解了,”城主沉默了一下,隨即又執著地問道,“法師您說,人的肉身真的不能永恒嗎?”

玄奘點頭道:“世間一切事物都要經曆成、住、壞、空四個階段,沒有什麼可以永恒,包括佛陀的肉身,包括佛法。”

說到這裏,心中沒來由地一慟,酰羅城中那幾個拿佛頂骨來斂財的婆羅門又浮現在眼前。

這也算是一種無常吧,佛陀入滅不過一千多年,佛法竟已衰微致此。佛塔裏麵供奉的佛骨舍利,竟不是僧人而是婆羅門在守護,並且由世俗政權付予了他們拿佛骨斂財的特權,他們理直氣壯地宣稱,這是八大豪門的福報。

佛陀進入了涅槃,那麼佛法呢?是否也需要在這世間輪回?

“弟子不明白,佛家追求的涅槃又是什麼呢?”那個迷執的城主還在他的耳邊問道。

“涅槃是我們的理想歸趣,”玄奘回答道,“涅槃有三德,即法身、般若和解脫。無感不應是為法身,無境不照稱為般若,無累不盡謂之解脫。涅槃本來是離言絕相的,任何界定無非都是譬喻而已。在龍樹菩薩看來,涅槃與空是等同的,所以涅槃即是世間,出世便是入世。”

“那麼,弟子的解脫又是什麼?”城主追問。

“什麼都不是,”玄奘回答道,“城主,您所謂的解脫隻是想逃離世間,或者說逃離現狀罷了。涅槃不是要出離世間,而是徹悟之後對世間進行返觀而有的新體驗,是對世間、對一切有情的關注。”

“可是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當真存在著不朽的東西,”城主堅持道,“比如燈光城東南石窟中釋迦的遺影,雖然隻是一個影子,但已經存在了很多年。”

玄奘注視著他:“釋迦遺影?”

“法師難道不知道嗎?”見他一臉不明所以的樣子,城主反倒覺得奇怪,“酰羅城之所以能成為聞名北印度的佛教聖地,一是因為佛頂骨,二便是因為那佛影窟了。”

玄奘還是有些納悶:“城主的意思是說,佛影窟中可以看到佛的影子?”

“聽說是這樣的,”城主道,“在酰羅城西南方向,有一座燈光城,背靠群山,內有一座懸崖峭壁,下臨深澗,澗水的西岸有一道瀑布;東岸的石壁上,則是一個大石窟,洞口正對著那道瀑布,佛陀的影子就在洞內。”

“那個石窟,想必是佛陀當年的修行之所了?”玄奘猜測道。

“不,”城主道,“相傳,那裏本是一條惡龍的住所。”

玄奘吃了一驚:“又是惡龍?”

“不錯,”城主道,“這惡龍的前世是一個牧牛人,名叫瞿波羅。”

聽到這個名字,玄奘更為吃驚,在酰羅城外的小石嶺上,那向導不是說過,那裏是瞿波羅龍王的住地嗎?

他忍不住問道:“這一帶有幾個瞿波羅龍王?”

“就一個,”城主道,“他放牧了很多頭牛,每天都要為國王提供乳酪。可是有一天,他路上因事耽擱,來得晚了些,國王很不高興,不由分說地斥責了他一頓。瞿波羅的內心極為憤怒,難以釋懷,便用金錢購買鮮花,虔誠供養受記佛塔,發願要變成一條惡龍,毀壞國家,殺掉國王。發願完畢,他就奔向陡峭的石壁,縱身跳下,一頭紮入澗中而死。”

聽到這裏,玄奘不禁搖頭歎息道:“一念嗔心,便入三途。國王如此,那瞿波羅也是如此。”

“法師說得極是,”城主道,“瞿波羅因其強大的願力,死後果然轉生為龍,占據了那崖壁上的洞穴。他為了實現當初所發的惡願,常在這一帶興風作雨,人們稱它為瞿波羅龍,對它極為恐懼。”

玄奘點點頭,這個故事,果然同他在酰羅城外小石嶺上聽到的故事區別不大,都是有惡龍做祟,佛陀知道後,用佛法的力量感化了惡龍。類似的故事早在梵衍那國就已經聽說過了,估計是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隻不過由於時間久遠,以訛傳訛,因而故事發生的具體地點出現了歧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