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阿提伐摩是急於回國交差,不願多生枝節;圓覺則盼著早日見到哥哥,也不想耽誤工夫。這種事情是勉強不來的。
但玄奘還是決定孤身前往,他說:“我知道你們都不願涉險,也不會勉強你們。隻是玄奘遠離故土,原本就是為了取經和朝聖,如今聖跡就在眼前,不能不去……”
“師父……”圓覺剛要插嘴,玄奘揮揮手阻止了他。
“這樣吧,”他說,“你們兩人同這裏的向導一起先行一步,到犍陀羅去。待玄奘去佛影窟巡禮之後,自會去那裏找你們。”
“師父!”圓覺還想說些什麼,但接觸到師父不容置疑的目光,隻得將口邊的話咽了回去。
阿提伐摩知道玄奘脾氣倔強,違拗不得,也隻得答應。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進入王宮向城主告別。
城主聞言先是一怔,隨即便無奈地搖頭道:“我真不該告訴法師那裏有佛影,倒讓法師為此涉險,倘若路上出了事,豈不是弟子的罪過?再說,法師就算見到了佛影又能怎樣?難道可以擺脫死亡的虛空嗎?”
玄奘明白,在這個城主的潛意識裏,對死亡的恐懼被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他的心靈已經被黑暗罩住,難以脫離。這大概就是一種宿命吧?
城主見他不說話,便又懇求道:“法師與其去尋找虛幻的佛影,不如留下來,指導弟子如何擺脫這虛空吧。”
玄奘苦笑道:“在麵對死亡時,首先需要擺脫的是畏懼。死亡就像是進入一個陌生的國度,與降生並無多大區別。就好比一些花朵白天開放夜晚凋謝,另一些花朵夜晚開放白天凋謝一樣,佛法便是使生死二境正常交流並溝通的特殊語言,除了用智慧的態度對待外,別無他路。城主實在沒必要刻意地去擺脫什麼。”
城主無力地擺了擺手:“法師說得固然沒錯,可是擺脫恐懼是多麼難的一件事情啊!您說死亡就像是進入另一個國度,就像法師西行一樣嗎?說來慚愧,弟子至今無法理解,您跑那麼遠做什麼?對於我來說,死亡是一條黑暗的通道,它無處不在。我經常同它對話,並試著與它溝通。年輕的時候,我渴望見到佛影,渴望修習到解脫之道,可是現在,就連王妃的臉上都有了皺紋,你不知道,她曾經是多麼的美麗!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所有的一切,包括金錢、王權、疆土,以及解脫之術,都將不複存在。佛又是什麼?他修行了那麼久,終究還是要死亡。就算法師你見到了如來影像,又能怎樣?”
玄奘搖頭道:“佛不是死亡,是涅槃。究竟圓滿一切智慧,是名大涅槃。這是諸佛的法界,是諸佛甚深的禪定,也就是‘常樂我淨’的境界。城主,長生是一種執迷,死生隻是這世間的一種相狀,城主若能拋開這些相狀,便會發現輪回之路的本質。”
然而城主依舊搖頭:“我關注的不是‘常樂我淨’,而是死亡本身。在我看來,死亡便是‘非我’的產生,輪回則是‘我’的不斷異變,我不願意接受輪回中的任何一個位置,我隻想不死。”
玄奘心中歎息,這或許就是一種迷執?人的生命便是在這種迷執與恐懼中逐漸消亡的。就像這個城主,他不希望失去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因而寧願將他所剩無幾的時間在恐懼中用完,帶著對輪回的恐懼進入新一輪的生死漩渦……為什麼這些站在權力最高層的人都會有這種擺脫不了的宿命呢?
當年,佛陀放棄王位走入森林,就是為了幫助眾生擺脫這種宿命,可惜一千年過去了,世間之人依然執迷。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去拜一拜釋迦遺影,希望智慧的佛陀能夠為我,為眾生,開啟一條解脫之路……
沙彌圓覺和使臣阿提伐摩早已扣好馬匹,連同向導一起在王宮外麵等候。天近正午時,他們終於看到玄奘從王宮中出來,趕緊牽馬迎了上去。
“咱們犍陀邏再見了。”玄奘邊說邊從圓覺手中接過韁繩。
圓覺還是有些不放心:“天這麼熱,師父您一個人,千萬多加小心啊。”
“熱嗎?”玄奘戴上鬥笠,衝他們笑道,“當初自打過了淩山,感覺整整一年多的時間都是在寒風暴雪裏趕路,偶有熱點的日子也是轉瞬即逝。我這輩子都沒經曆過那麼長的冬天,全身上下都快被凍住了。難得這裏陽光明媚,正好暖暖。”
聽他說的輕鬆有趣,圓覺和阿提伐摩都不禁樂了。
阿提伐摩道:“其實這裏確實不能算熱,何況已經是秋天。等到了中印度,法師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熱了。”
“我是一定會去中印度的,”玄奘笑道,“或許佛陀準備再讓我經曆一個更加悠長的夏天也未可知。不過我現在要去瞻禮佛影,你們多保重。”
看著玄奘縱馬而去,佛頂骨城的向導似乎想起了什麼,衝玄奘大聲喊道:“法師!前麵便是燈光城,城外有一座寺廟,法師到了那裏,說不定能找到帶路的人!”
“知道了,多謝。”玄奘回頭揮了揮手,便連人帶馬消失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