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毓宸宮。
太子染病未愈,皇帝卻傳話要宿在毓宸宮,宸雪聞訊之時不由有些微的詫異。細想一想,倒有半月餘不曾侍駕,如今新人一多,輪上一回倒成不易之事了。於是有心換了一身繡工精致的杏色衣裳,又取珍藏的蛾綠螺子黛細細描畫了柳葉眉,精心妝扮妥帖卻莫名地歎出口氣來。一時報說禦駕至,忙展露溫柔得體的淺笑迎了出去,心頭依稀一點忐忑不安。
一雙兒女早候在殿中,永暄如今話說得甚是伶俐,見得父親興高采烈吵嚷個不住,惹得皇帝笑得合不攏嘴。鬧過一回,宸雪喚乳母領了孩子去睡下,親上前去欲服侍皇帝更衣,一隻手猶未觸及衣帶,猝然被他握在掌心。宸雪一驚,手指下意識地一掙,卻聽他道:“不急。朕與你說一樁事兒。”
心跳兀地漏了一拍,驀地思及白日所聞流言,心底裏依約湧起幾分沒來由的驚懼;她神色不改,順勢緩緩跪坐下去,偎在皇帝膝間低低應道:“皇上請講。”皇帝垂著眼眸,握了膝上一莖散落的秀發撫弄,半晌才淡淡開口:“宸兒,打從生了寧瑤,毓秀宮改作毓宸宮也有四年了罷……”
一顆心驟然收緊,宸雪隻覺冷意從心口刹那間蔓延至全身,不防竟是一陣暈眩。
他恍然不覺,隻是輕輕地,接了下去,“毓宸,不是尋常的字眼啊……當時朕隻顧念著你,不想如今卻惹出這些事來……”如此說著,口氣漸轉肅然,“你曉得這兩字的意味,曉得我當初的心意,可是今非昔比,如今宮中有嫡長子、有太子了……永曜的身子一直不好,這些日又病得厲害,人說是毓宸宮宮名逾製衝撞了所致,朕細想一想,也不是全無道理……鍾靈毓秀,不也是極好的字眼?毓宸太過張揚,於你和暄兒都不好,又礙著皇後和曜兒——仍舊改回從前的毓秀宮罷。”
徒然張口卻難發一言,從背脊到指尖戰栗一路綿延,宸雪但覺心下空白一片,仿佛一切理智都在瞬間被從身體裏抽離。
他收緊十指平抑著掌心的顫抖,柔聲道:“朕知道是委屈了你。這樣多年的毓宸宮,朕說過的話,是不該輕易收回來。可世事不是一成不變的。有些事,有些承諾,在當時或許是可能,待到時過境遷,就再不適合提起、再不可能實現了……宸兒,是時候變了,我待你的心意沒有變。”
沒有變嗎?是變得太快,變得太自然而然,連你自己都不曾察覺吧?毓宸……多麼美麗的諾言啊,是再不可能實現的幻夢了……可是如今,就為了幾句謠傳說我妨害了你那心肝寶貝似的太子殿下,連這僅有的幻夢,你都忍心就這樣打碎……
他仍是婉言相勸,“宸兒,你一向善解人意,同樣身為人母,你曉得父母擔憂孩子的心。你是太子的庶母,隻當是為了曜兒今後能健健康康地長大,改回毓秀宮去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言已至此,聖旨如山,還容我說一個不字麼?唇角牽出一抹淒涼的笑,宸雪仰起臉來瞧向咫尺間恍惚已變得陌生的男子,抑不住話音顫抖,“太子殿下能茁壯成長,是天下的福氣,也是妾身的福氣,宸兒不敢覺著委屈。”說著卻自皇帝掌中生生抽出了手來,漠然起身道:“皇上,妾今日身體不適,恐怕不能侍候皇上了。”她俯首一禮,竟就轉身向內室而去。
皇帝半探出手去正要阻攔,眼瞧那背影決絕不由怒上心來,收回了手亦是起身,淡淡道:“那賢妃好生歇著。”語罷徑自離去。
牙根咬得酸軟才強忍住眸中淚意,聽得門扇在身後“吱呀”閉合,她霍然揮袖將身旁案上一應物什盡皆掃在地下。侍立在外的宜然聞聲慌忙趕進來,卻見宸雪手抵著檀木案桌,喘息著喃喃叨念——“涵柔……涵柔……”
她強攙了宸雪在近旁椅中坐下,雖驚惶有加,卻還是忍不住好奇,低低問:“娘娘,涵柔是誰?”
宸雪麵色一僵,按捺多時的眼淚竟就在此時洶湧而出。
乾和三年二月,婕妤慕容氏誕皇二女寧瑤,晉封正二品昭儀淩於六宮,禦筆親書賜其寢宮毓秀宮名為毓宸宮,榮極一時。乾和七年四月初,因毓宸宮名有妨太子,複更為毓秀宮。
四年綺夢,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