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靜默相對,各自深思。光陰恍惚停滯不前,殿中一片沉寂。書案上一隻鎏金博山爐散著若有若無的輕煙,望久了視線微有模糊,周遭陳設都好似蒙著霧氣般幽暗不明。皇帝覺出氣氛凝重,定一定心神,勉力開口寒暄:“母後來了這些時,竟連一鍾茶也不曾奉上——兒臣招呼外頭的人進來侍候。”作勢正要起身,太後霍然舉目,眼光灼灼逼人,劈麵一句便使他僵在當地——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半探出的身子生硬地落回椅上,話中寒意森森如冰雪兜頭而下,肢體瞬息凍結。他本就黯淡的臉色登時灰敗下去,雙唇微顫,緊攥住扶手說不出話來。太後冷眼望著他神色驟變,口中不急不緩,淡定如常,“早晨皇後過來,向皇上坦陳罪狀了罷?鐵證如山,皇後亦供認不諱——竟真是中宮謀逆……謙兒,你打算如何處置?”
皇帝別開臉去,不敢觸及母親鋒銳的視線,掙紮良久,艱澀地敷衍:“母後以為……如何處置為好?”太後見他閃避,便也略垂下眸眼,輕聲道:“皇後弑君,這天大的事,自然該問皇上的主意。嗯?”他頹然闔上眼,目中是濃稠得化不開的苦痛;喉頭輕聳幾番欲言又止,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終於吐出輕得不能再輕的兩字:“廢後。”
“什麼?”太後故作不曾聽清,他隻得咬緊牙,蓄力多時才終究得以重複那摧心裂肺的一句——“我是說……廢後。”
太後斂眉沉思,目中陰霾漸起,語意不善,“皇上,那個女人要置你於死地啊……卻隻是如此而已麼?”刹那寒涼侵骨,連心都為之僵冷。皇帝不及太後說完便聽懂了她話中之意,卻還是,無力地相問:“那母後的意思……”太後不發一言深深凝望著眼前人,直到皇帝最終抬眸相看,才漠然吐出早已備下的答案:
“賜死。”
心下早料定了會是這一句,當一個“死”字如利刃直刺入耳,卻還是忍不住周身一顫。他迫視著母親的眼,極力在其中搜尋猶豫和憐憫,眸中湧動的,不知是絕望還是希冀。
“她畢竟是太子的母親。”
“太子的母親?”太後先是一怔,繼而勃然作色,“就因她是太子的母親,她才起了毒害你的心!——那時便勸你立嗣之上不可操之過急,偏生你一句不肯聽,如今才會生出這謀逆事來,她要拿太子替代你!……串通母家,圖謀不軌,此等事上若再心慈手軟,你總有一天要傷在那些歹人手裏!”
眼底依稀閃爍的,辨不清是什麼樣的光彩;哀痛緊鎖在眉心,沉重得幾乎無力承載。他默然許久,沉沉歎出口氣,“皇後的確罪當一死……隻是,夫妻一場,即便她無情,我也不該就此無義。”
“還要執迷!”太後脫口低叱,眼中盡是沉痛,“謙兒,你還不明白?那個人從不曾真心待你!——她為什麼進宮來?為什麼費盡心機求你的寵愛?她由始至終都在騙你,她不過是利用你待她的真情!她一旦發現你對她的偏寵並不是那般可靠,立時便起了殺心要以親子取你而代之!……她從來就隻是虛與委蛇,乃至把你視作仇敵,可笑你懵懵然為她所欺,竟還一味捧她在手心裏!——事到如今,謙兒,你還識不破她的歹毒心機麼!”
他深埋下頭,把麵上所有表情隱藏到陰暗裏,將無助與軟弱也一並埋葬在心,默然不語。太後瞧著他神色掙紮,臉色稍稍軟下來,歎一口氣,語重心長,“宮闈間的醜事,愈是拖延,愈要糾纏不清。她恃寵而驕沒有關係,可這是謀逆——她險些要了你的命啊!……無論你怎樣不忍心,這個女人不能留、不該留!長痛不如短痛,你越是不能絕情,就越該快刀斬亂麻,打發了她去。亂臣賊子死有餘辜,她敢把毒藥投到你的飲食裏,就不該再多活一日!”她緩一口氣,一字一字語不容情,“謙兒,你從一開始便錯受她蠱惑,如今,是該做個了斷的時候了。她必須死,娘絕不能容許謀害我兒子的凶手安然活在世上!”
每一次呼吸都有如萬箭穿心,疼痛以外的知覺漸漸模糊,隻是心痛,無窮無盡的心痛。
“我知道了。”
嗓音沙啞終究艱難地啟口,他驀然抬首,卻發覺室內光線晦暗已近黃昏,母親不知何時早已不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