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中神采幾度變幻,皇帝瞥一眼涵柔泰然自若的淡定神色,重又注目跪伏在地的宜然,唇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沉吟良久,問出心中疑惑,“你既隨侍賢妃左右,朕平日亦見賢妃待你不薄,如何背主出首?”宜然身軀大震,僵定須臾重重叩首,聲淚俱下,“賢妃娘娘的確待奴婢情意深厚,可皇後娘娘,卻是救命之恩,沒齒不敢相忘……”她強撐著仰起臉來望向涵柔,隱忍多時的淚奪眶而出。
涵柔撞上她目光的刹那無端心下一緊,念頭如電光一閃而過,快得不及捕捉,“你就是——”宜然深深一頷首,迷離著視線述說起被遺忘的往事,“奴婢原是重華宮中人,薛昭媛因巫蠱獲罪之時,是皇後娘娘的一句話,救了奴婢性命……”伏地泣不成聲。
“娘娘救我!”青衣雙鬟的小婢猛地撲上前來,仰首哀聲哭求,滿目的淒惶無助觸動人心——經年情境倏忽閃現,湮沒在記憶裏的,赫然正是眼前人的容貌嗓音!
原來是她,是她……生死關頭隻道是注定的孤身背水一戰,卻不想,昔年無心種下的善果悄然發枝長葉,已成為足以遮風蔽雨的濃蔭。涵柔震動有加,眼底不覺有些濕潤,搶上兩步親手攙了宜然起身,沉沉兩字融入萬千心意,“多謝。”
皇帝揚聲傳令,“傳賢妃即刻過來!所涉之人,一並傳召。”宮人應聲而去,涵柔感知到身後投射過來的目光,有心斂去了麵上神情才緩緩回身相對;他卻也是麵沉如水瞧不出喜怒,眼底一點微光閃爍,依稀顯露平靜之下刻骨情愁如暗潮洶湧。
旁若無人地凝望彼此,生死邊緣擦身而返,二人幾番欲言又止,不知該從何說起、從何相問。他蹙了蹙眉正要開口,遠處步聲急促和著疾呼傳來,依稀可辨喚的竟是“太子”二字。涵柔臉色大變急急轉身,逆著光亮自殿外直奔進來小小身影,不是曜兒是誰!
隨後追來的乳母宮婢氣喘籲籲止步於殿門,小人兒一路疾奔,一頭紮進母親懷中,撲得涵柔一個踉蹌——“娘!”登時大哭出聲。孩子的一張小臉教寒風吹刮得通紅冰冷,汗水與淚水混為一處,淒楚可憐的目光瞧得人心疼。涵柔忙把永曜緊摟在臂彎裏,愛憐地親了又親,悲欣交集險些淚下;遙遙望見鍾娘笑顏溫馨,心下了然,感激不已。
“娘真的不回來、真的不要我了麼!”永曜哭得聲嘶力竭,一迭連聲的哀問迫得皇帝移開眼去不忍相看。她強忍著不在孩子麵前落淚,極力綻出笑容來,溫然勸慰,“沒事了,沒有事了。娘不會丟下曜兒一個人,再不會了!”
撫慰許久好容易勸住孩子的哀泣,涵柔牽著永曜的手站起身來,蹲得久了不防一陣暈眩。正是天旋地轉之際,幾乎傾倒的身軀被男子的手牢牢攙托。暖意順著他的掌心漫上身來,涵柔眼中一酸,借著他的攙扶站穩,退開一步隻是垂首為禮。他卻握緊了她的手不許她抽離,終於相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涵柔抿一抿唇,徐徐抬眼向他感受著他眸中的疼惜,猶疑再三,到底低聲開口,輕得連自己都幾乎不能明辨,“母後……”
相握的手緊了一下又緩緩鬆開,她注目著眼前人的神色變幻,明知他已了然,又低低補上一句,“李家……我不能……”凝睇的眼湧上痛心,他不覺急切,“為了那些人,你便忍心以死頂罪,棄下曜兒,棄下——”最後兩字生生哽在喉中,她在心底聽得分明,不禁眼眶發紅,險些垂下淚來。
指尖冰涼而戰栗,她反攥住他的手,自咽喉裏擠出艱澀的一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