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怎的欺負一老嫗!”空中傳來一怒斥聲。落殤眼神緊了緊,晦暗不明。
遠處看倒不覺得,近處看才發現這五顆豆豆竟是四個小廝一個老嫗。
“我見過你!”藍棲本就是一百五十歲,在經香閣的那群小雞仔麵前也總說老朽老朽的,雖記憶不甚好,但是對於眼前這個捧著骨灰,眼睛眯的比繡花針還要細的老嫗還是很有映象的,且也很是為其打抱不平。
“你見過?”落殤謫仙般的眼冒著些許霧氣,空空洞洞的,似是在想著什麼事情。
“我雖看著缺心眼兒,卻心智成熟的很。”算是另一種回答吧,藍棲訥訥地摳著手,見老嫗愣了半晌後風也似的奔了過來躲在她身後,聲音竟是二十多歲姑娘般清脆,讓她後頸一涼,憑白生了些疹子。
想是這般皮相扯得這四個小廝不敢抬頭說話,誠然她未出遠門五十年也還算是個見過世麵的,便擺擺手呈出一副老者慈祥姿態,對著他們祥和一笑,好讓他們放鬆些,莫要緊張過了頭生生拉出幾道皺紋。
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隻有一瞬,反正她正在數著身上的疹子,不甚在意。隻聽其中一個小廝恭敬答道:“今日二少爺請京都最有名的說書先生在家作客,怎知這一婦人舉著骨灰形色枯槁,混著先生跟了進來,問其是誰,她也含糊不願說,這才將她趕至門外。”
點點頭,頭皮有些發怵,“恩,麻煩是麻煩了點。”她轉身看看老嫗,見其一臉哀求,終是軟了心腸對著小廝道:“可能是有苦衷,若是有什麼閃失,盡管去聽雨軒找我。”
這便罷了吧?
老嫗對著桌上的糕點絲毫不感興趣,灰白的骨灰罐子也不願假手於人,隻是兩眼嗖嗖吝嗇的隻看著說書先生,這讓她嚼著芙蓉糕很感興趣地觀著故事的發展。
落殤好似很閑,在一旁卷著桃花瓣鑲嵌在編織的柳葉小傘中。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項很傷眼的活兒,故而她泛泛地眼風裏看了一眼,便專心謀著這老嫗的身世。
揚升的妻子倒是姍姍來遲,婀娜多姿的搖擺,頗有些春天的味道。其笑聲亦是可怖,恰似那隻被她救活的黃鶯鳥。還未等她在揚升身旁的空位上坐穩,老嫗便眼光犀利口齒清晰地嗬斥,讓其小聲些。
藍棲忘了咀嚼,對著揚升夫婦的各異目光訕訕一笑,便夾了幾塊她覺得口感尚且不錯的糕點塞進老嫗眼前的瓜果盤子中,算是長輩對晚輩的一種關愛吧。
說書先生正是在講經香閣,不過略與昨日不同的是,今日講的是經香閣的傳奇愛情。
誠然她已有一百五十歲,誠然她是經香閣的主人,也不禁被評書先生唬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不疑有他的將隔壁王秀才和鄰村的漁家小妹湊成了一對。
藍棲之前一直覺得評書先生與老嫗攜其手中骨灰有著驚天動地喊冤訴苦的坎坷身世,不料老嫗總算開話了,撫著骨灰問著先生該怎麼度過鬼水域。
她將手在濕毛巾上擦了擦,感慨地將老嫗望上一望,總算是找著重點了。
外界總說著鬼水域有多麼的可怖,進去的人多半活不下來,其實也隻是找不對擺渡的船家而已。她在經香閣裏住了一百三十年,見著葉家老少渡了五代的客,期間不乏小廝商賈官爺皇家,再多的故事也隻是化作了一道輪回,留下記憶讓她獨自琢磨。
“人皆有生老病死,過了奈何橋不又是轉世了麼,經香閣有什麼好去的?”揚升與其妻在一旁蜜裏調油,見著話停便插了句嘴。
藍棲頓了頓。
二十歲那年,十萬魂魄央她將其變成一朵浮萍,那是因為心願未了。
二十一歲春,竹樓外的桃花樹才剛及膝,娘親便讓她死後埋在那棵桃花樹下,似在等待。
三十五歲那年,無意間救起一官家小姐,眼見著她恢複又眼見著她在彌留之際對她粲然一笑,為的是情。
林林總總,恍惚間不免覺得這一百五十年過的太過心酸,卻唯獨少了些什麼。
娘親曾為她化過一次新娘妝,思及鏡中那張俏顏,隻道未到深處。人總有千千萬萬的理由去應對愛恨情仇,隻是處理的方式不同。奈何橋上一杯茶,忘卻今生今世緣;人界十億凡塵,擦肩而過都異常艱難,更何況愛到深處恨到極致?
“那為何還有些人總惦記著那黃白之物?”藍棲揶揄道。
她輕輕咳了咳,對著老嫗淡淡一笑,笑未及心,卻也是恁的耀進心扉,似是悄悄春雨滋潤萬物。“本以為你與先生有著難言的故事。”藍棲來回指了指兩人,而目光及處,一個搖著扇麵怒瞪一個拍著桌子暗跺腳,身旁的落殤更是眯著眼睛將頭別開,讓她老邁的自尊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懦懦地喊著,“本以為嘛……”
“我本以為這位小姐是懂我的,沒想到也是個膚淺的!”老嫗一時羞愧憤怒,卻也無法走開,隻好包著淚看向四十五度角。
沒想到老嫗將那“本以為”用的這般出色,而她一個一百五十歲的老太婆修辭斷句主謂賓定狀補都還沒她來得好,到底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