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信婆唆沈全逃難 全友誼澹然直言
詩曰:
五戒之中色是矛,愚僧何事喜綢繆,
情輕結發生離別,愛重沙門反作逑。
俊逸小童傳信息,真誠君子獻嘉猷。
奸淫不識良言好,計密煙花暗結仇。
話說鍾和尚求趙尼姑設計,趙婆道:“天台須有路,桃源可問津。你要長久快樂,有何難處!”這鍾守淨聽了,喜不自勝,雙手揉著光頭,笑嘻嘻的道:“我的幹娘,委實是甚麼路數,博得這長久歡娛?此計若成,你便是我重生父母。”趙婆指著牆外道:“這沈全住宅,正在住持爺牆外東首小巷裏。我時常用心看來,與你這禪房止隔著一重土牆與牆外這所空房子,就是沈全家裏了。若怎生買得這一所房子,牆上開了個方便門兒,就通得黎賽玉家,任意可以往來,朝歡暮樂,有何阻礙!隻是這房子,恐一時難入手,故此狐疑。”鍾守淨道:“這房子卻是兀誰的?我也忘了。”趙婆道:“若講起這個人,住持爺也有些眉皺。他是當朝皇上第一個寵臣侍禦王珙。此人最是貪婪鄙嗇,誰敢惹他。”鍾守淨道:“這房子是王侍禦自居的,還是賃與人住?”趙婆道:“住持爺真是個不理閑事的人。牆外這一所小小廳樓,王侍禦怎地自住得,向來租與人居。因有鬼魅,來住的便搬了去,故此常是空的。無人敢住。”鍾守淨笑道:“恁地時卻也容易,小僧自有處置。隻有一說,這沈全終日在家守著老婆,又不出外,縱然用計得了這房子,怎地能彀與他長久歡娛?”趙婆道:“若說這沈全,又好計較了。他混名叫做蛇瘟,隻圖自在食用,並無半點經營,今正在不足之中。老身用些嘴沫,假意勸他生理,他必回說無資本,難以行營。住持爺多少破幾兩銀子,待我打發他出外經商,那時要早要晚,任從取樂,有何不可?”有詩為證:
紅粉多情郎有意,暗中惟把蛇瘟忌。
堪嗟好色少機謀,算來不若貪財計。
鍾守淨聽罷,搖著頭喝采道:“幹娘,你真有意思,我枉自聰明半世,到此處便擺撥不來。幹娘在意者,若得恁地全美,幹娘送終之具,都在小僧身上。”趙婆笑道:“如此饕餐住持爺了,須看手段還錢。”告辭而去。鍾守淨不出門,在禪房中將息。
倏忽又過了數日。看官,你道天下有這般湊巧的事:當日乃是六月朔日,王傳禦為夫人病痊,親自乘轎責香燭至妙相寺還願。先著於辦通報,管門道人忙到裏麵報說:“侍禦王爺來還香願,請老爺迎接,有帖在此。”守淨展開帖子看了,心下暗喜,忙整衣冠出迎,敘禮邀入方丈待茶。焚香點燭,對佛懺悔酬願畢,王侍禦送了禮物要行,鍾守淨一片巧言,苦死留住吃齋。王珙見他意思殷勤,隻得到禪堂坐下,鋪設齋席,十分齊整。二人吃齋,閑談今古,鍾守淨滿麵春風,一味足恭餡諛。這王珙是個好趨承的,見鍾守淨如此款待,言語相投,心中甚喜。鍾守淨將手指著東廂道:“牆外那一所廳樓,聞說是老大人貴產,果然否?”王珙道:“果是學生薄業,住持何以問及?”鍾守淨笑道:“有一異事,小僧懷疑數日,今喜駕臨,故敢動問。”王珙問:“有何異事?”鍾守淨道:“貧僧於四月初八日,釋迦如來聖誕,設盂蘭盆大會。夜半會散,小僧禪定,見一金甲神,手持柬帖,與小僧道:‘本寺伽藍傳示爾六句偈語,爾宜用心。’偈雲:‘王公之宅,鄰於垣牆。內有冤魅,潛生火殃。預宜防避,毋輕傳揚。’小僧看罷,夢裏雙手扯住金甲神,求他免禍。金甲神道:‘不必愴惶,隻看柬帖後麵便是。’小僧急看後麵時,又有兩句道:‘欲攘此難,改為佛堂。’小僧再欲問之,被金甲神一推而覺。心下憂疑,著人問那牆外房子,說是老大人貴產,又是空的,不知何故。彼時就欲奉達,不敢造次;欲待不言,猶慮禍及。今得麵晤,鬥膽奉達,天幸,天幸。”王珙聽罷,心下半信半疑,含糊答道:“陰陽之事,不可不信。若論伽藍顯聖,此事亦須提防,待學生從容再做道理。”鍾守淨道:“小僧多口,莫罪。”又勸了數杯,王珙起身告辭,鍾守淨送出山門,相揖而別。看官聽說,鍾守淨欲圖這房子,一時編此大謊,說有火殃,豈知後來火燒妙相寺,果應了這句讖語,莫非前定?不在話下。
且說王珙上轎回衙,一路暗忖:“這和尚講的話,不知是甚來曆,且到家和夫人商議。”原來這侍禦夫人宋氏,平生慈善,酷敬佛道,吃齋念佛,看經布施,每勸丈夫行些好事,是個好善的女人。王珙回府下轎,香火前燒了回頭香,卸下冠帶,夫人從後堂迎出來道:“相公如何在寺許久方回?還願是何僧懺悔?”王珙道:“就是正住持鍾守淨懺悔。還願畢,留住吃齋閑話,以此耽擱。”夫人道:“為何又去擾他?”王珙笑道:“擾這和尚且不在話下,卻有一事,要和夫人議之。”夫人忙問:“有何事故?”王珙道:“這鍾守淨是個真誠的和尚,見我去千萬之喜,齋宴齊整,善於講談。說話間,他猛然問及貼寺那一所房子為何空的。他講道,四月初八夜夢伽藍令金甲神傳柬與守淨,上有六句偈語道:‘王公之宅,鄰於垣牆。內有冤魅,潛生火殃。預宜防避,毋輕傳揚。’鍾守淨心驚求懇,金甲神說:‘不必慌張,且看帖子背麵。’又有兩句續道:‘欲攘此難,改為佛堂。’我想起來,有什麼冤鬼作禍?若鍾守淨無此夢兆,又何苦調謊?我心半信半疑,猶豫不決,特與夫人商議,未知虛實若何。”夫人道:“一向聞人傳講,鍾守淨是有德行的長老,莫講那仕府鄉宦敬重,便是今上兀自把他如活佛一般供養,他焉肯打誑語?鬼神之事,自古有之。這房子不要說目今有祟,無人敢住,相公,你不記未第之時,住在此屋,遇天陰雨或黑夜,常聞啼哭之聲,撒泥擲瓦,每欲謫僧道驅遣,隻因乏錢,蹉跎過了。後來相公貴顯遷居,卻就忘了驅遣一事。今有這夢,想必是那些鬼魅作祟,至今未除。但後麵兩句,改為佛堂,方免此災,若改佛堂,必須召僧看管,焚香侍奉了。安思與相公托上天福庇保護,富貴產業盡多,那在這所小屋,不如將這房子舍與妙相寺供佛罷了,可以免此火難。又且我與你老景做一香火院,常好去燒香念佛,免得又召僧人看管。不知相公意下何如?”王洪道:“夫人言之極當。隻一件,白送與他,太便宜他了。我自有道理。”不題。
再說鍾守淨雖然講了這一片脫空大謊,心裏也蹀躞不下,未知事體成否何如。次日午時時候,正在佛殿上亂想胡猜,遠見一人慢慢地擺入殿上來,對守淨聲喏。鍾守淨答禮道:“兄從何來?”那人道:“小人是王侍禦府中幹辦,敝主差來見住持爺,有事請教。”鍾守淨即邀於辦人側廳坐下。於辦道:“家主王爺差小人來稟知,特為寺後牆外這所房子。昨日住持爺說有甚夢兆鬼火之異,家主與夫人計議,欲奉與住持作個香火院,特使小人來達知。不知尊意若何?”鍾守淨聽罷,笑逐顏開,十分歡喜道:“承貴主王爺美意,救了敝寺與前後人家,此乃莫大陰騭,福德無量。小僧領命,但不知房價幾何,乞明示奉上。”於辦道:“原契價銀一百三十六兩,修理在外,這也說不起了。”鍾守淨即令道人整治酒肴款待,著一個心腹徒弟陪坐,自卻忙忙的到庫房裏秤兌房價銀子停當,又取一錠白銀藏於袖內,依舊鎖了庫門,走至側廳道:“老都管寬坐,甚是有慢。”幹辦道:“打攪住持爺,實為不當。”鍾守淨著行童斟酒,陪著笑臉,再三苦勸。幹辦吃得酩酊大醉,辭道:“小人實不能飲了,隻此告辭。”鍾守淨道:“都管且坐,既不用酒,不敢苦勸。”叫道人拿出天平來,放在桌上,袖裏取出銀子,一封封當麵兌明。鍾守淨道:“煩老都管多拜上老爺,深蒙厚情,今照原價,兌足紋銀一百三十六兩。理合親奉到府,但恕小僧有些賤恙,煩足下收明送上,並此回帖拜覆,小僧另日竭誠踵府麵謝。”又取出袖中那錠銀子,連與幹辦道:“些須薄意,奉都管以告慢簡之罪。”幹辦千歡萬喜收了,作別而去。回到府中,見了王侍禦覆道:“鍾住持甚是歡喜,待小人酒飯,將屋價依原數奉上,有回帖在此。”王珙接了銀子,看了回帖,笑道:“這鍾守淨不枉是一個能僧,果是富足有餘,做事幹截。”又問道:“還有甚麼講話?”幹辦道:“鍾住持多拜上爺,另日還要麵講。”王珙即取原契、謝帖,再差於辦往妙相寺中,交與鍾和尚。有詩為證:
思探太樓春,吞房計畫深。
古今多異事,天亦助奸人。
鍾守淨和黎賽玉偷情之後,日夜心裏憂思,無計可圖長久。卻得趙婆大開方便之門,點醒了念頭,用計賺了王侍禦這所屋子,心中欣喜無限,忙著道人去接趙婆來計較。趙婆正在家思忖鍾和尚和黎賽玉這段事情,緣何數日兩處不見一個人來,正閑想間,卻好道人來接,隨同取路到寺,進鍾守淨禪房相見。趙婆密問:“日前所說房子,曾深得些門路麼?”鍾守淨道:“正為此事來接幹娘計議。這房子,貧僧略施小計,王傳禦雙手送來,原契已入我手。明日就開牆門過去修整,改為佛堂,好快樂也。再要做些功德,遮掩外人耳目,這都是幹娘所賜。但怎地得那沈全出去方好?”趙婆失驚道:“住持爺用甚計就賺得屋子這等快?”鍾寺淨將那還願吃齋、假夢賺騙的計,一一說了。趙婆跌腳笑道:“天殺的活賊,說我乖,你更滑,倒有這般手段。如今既得了活路,還愁些甚麼!明早老身就去,把言語激他,包得沈全離家遠出。”鍾守淨道:“不瞞幹娘說,小僧和這冤家一會之後,半月有餘,日夜牽掛,寸腸欲斷,寢食之間,無一時不想他念他,正謂一日如三秋。乞幹娘作急遣他出門,感恩不淺。”趙婆道:“不必叮囑,老身自有道理。”吃罷茶,就起身出寺,也不回家,取路徑到沈全家裏。掀開竹簾,咳嗽一聲,驚動了這個前世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