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信婆唆沈全逃難 全友誼澹然直言(3 / 3)

莫開嗔戒打來真,打得來真不敢嗔。

更有嗔心吐真意,來真真是個中人。

卻說林澹然自從來真說知守淨所幹之事,心下暗想:“這妙相寺不知聖上費了多少錢糧才得構成,聖旨宣你做一個正住持,管轄多少僧眾,享盡多少富貴,誰不敬重?豈意今朝幹下這等犯法事來,如何是好?若有些風聲兒吹在聖上耳朵裏,豈不死無葬身之地?可惜若大一個招提,必致折毀矣。古人雲‘朋友有責善之道’,俺須相個得便機會,把幾句言語譏諷,點省他迷途,也是俺佛門相處之情。”自此每每在心,卻遇不著個機會。又早荷葉凋殘,桂花開放,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林澹然分付廚房整辦蔬食月餅果品之類,開了陳酒,著行童到東房裏接鍾住持賞月。這鍾守淨一心想著今夜要和那心愛的人兒玩月取樂,偏遇他來接看甚麼月,好不知趣的人。對行童道:“我今日身子不快,可多拜上林老爺,不得赴席了。明日麵謝。”行童應諾,即至西房,回覆林澹然。澹然微微冷笑道:“今夜天清月朗,又是中秋,他必和那淫婦登樓玩賞,做個人月雙圓,故此推托不來,我有主意在此了。”分付廚下:“蔬食整備完時,來對俺講。”看看天色漸暮,但見紅日西沉,冰輪初湧,宋賢蘇東坡有詞一首,名《念奴嬌》,單道這中秋明月的妙處:

憑高眺遠,見長空萬裏,雲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曆曆。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裏,一聲吹斷橫笛。

管廚道人來稟:“蔬食果品,俱已齊備。”林澹然分付:“送過東房鍾住持花園中去。”道人即忙打點,送到鍾守淨花園裏來擺定,鍾守淨吃了一驚。隨後林澹然也到,二人稽首。林澹然道:“小弟今日辦得一味蔬菜,請師兄玩月。聞貴體不安,故送至此,閑談片時,慶賞佳節,兼得問安,請教玄理。”鍾守淨道:“多承厚愛。但賤體染疾,專好靜坐,故勞枉駕,心實不安。”林澹然笑道:“弟兄之間,何出此語。”二人坐下,林澹然叫行童斟酒。鍾守淨道:“師兄忘矣,小弟向來不曾開戒,何勞賜酒。”林澹然笑道:“師兄請此一杯,小弟有片言請教。”鍾守淨笑道:“如來五戒,以酒為先,小僧自來不飲,豈可擅破佛戒?此酒決不敢領。若有見教處,但講何妨。”林澹然道:“小弟不知釋教戒酒之義,乞吾兄見教。”鍾守淨道:“師兄又來取笑。小小童子一空入門便知五戒,師兄乃高明上人,怎麼反下問於小僧?”林澹然道:“五戒之說;小僧豈不知之,但酒乃先賢所造,天有酒量,地有酒泉,人有酒聖,雖仲尼亦道惟酒無量,但不及亂耳。酒可以和性情,合萬事,饗天地,格神明,怎地如來反以為戒?”鍾守淨道:“原來師兄有所不知。人之敗德亂性,莫酒為甚。出家人一耽此物,焉能煉性參禪?故我佛以為首戒。”林澹然道:“這個極戒得是了。經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之一字,正合空字之義,如何我佛反又以為戒?這個隻恐戒得不是些。”鍾守淨口中不講,心下暗忖道:“畢竟此事被他識破,言語來得蹺蹊。”隻得硬著口答應道:“彼大菩薩,六根清淨,四大皆無,如蓮花出汙泥中,亭亭不染,方可具色空空色之解。我輩初學,立腳未定,一犯色界,永墮阿鼻。然各人自作自受,我與你莫要管他。”林澹然拍手笑道:“師兄講得是,管甚閑事,且和兄看看月色何如?”鍾守淨道:“最妙。”林澹然命將桌子移在太湖石邊,林澹然自斟酒,鍾守淨自啜茶。兩個坐了一會,一麵玩月,一麵把閑話支吾。看看坐到更深,皓月當空,並無一點雲翳,果然好個中秋良夜。鍾守淨心如刀刺,不能脫身與黎賽玉並肩玩賞。有詩為證:

素影映秋山,滿天風露寒。

樓頭空悵望,禪室淚潸然。

林澹然不用行童斟酒,自釃自飲,吃得興豪,將鍾守淨這一樁心事接納不下,欲要講破,又不好明言,心下想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問道:“師兄,那做佛頭的趙蜜嘴,一向來麼?”鍾守淨道:“許久不見,師兄問他則甚?”林澹然道:“小僧久聞這趙婆是個女張良,今有一事,欲要見他,偶爾問及。”鍾守淨滿麵通紅,心頭撞鹿,隻得把他事胡遮。林澹然又道:“向日師兄講有甚麼夢兆,買得王侍禦房子,又做了攘災功德,這夢兆果是實麼?”鍾守淨道:“已往之事,不必提起,且與師兄玩月。”林澹然佯醉,拍手笑道:“師兄,你看好月色嗬,明而且清,真賽過玉也。”鍾守淨聽了這話,愈覺坐立不安。心下思量這樁事,諒來瞞他不過了,不如和他講知,省得如此點綴消遣。立起身來,也笑道:“小弟之事,正欲告罪於師兄法座。不才一時被色欲所迷,陷入火坑,急忙擺脫不下,師兄諒已覺照。適間見教,使小僧愧赧無地。這也小事,容小弟懺悔,望師兄海涵,誓當重報。”林澹然摸著肚子笑道:“兄言差矣。俺和你義同手足,禍福共之,兄今幹下這壞法的事來,外人豈有不知?小弟不言,便非同宗之義。你俺受朝廷眷顧大恩,上及公卿,下及土庶,人人敬仰,個個鐵尊,都隻為這德行二字。兄今一旦惑於女色,儻若今上知道,取罪匪輕,不惟進退無門,抑且把僧家體而喪盡。王法無情,地獄難免,十餘年戒行,一旦成灰,徒貽話靶。小弟不得不苦口直言,兄勿見怪。”一席話,講得鍾守淨默默無言,呆了半晌,謝道:“小僧知過了,承教,承教。”勉強又坐一會,林澹然令道人收拾杯盤,作別回房。有詩為證:

幾句良言利似刀,奸淫禿子律難逃。

受恩深處多成怨,禍福無門人所招。

林澹然自回西房去了。月色沉西,滿天風露。卻說鍾守淨走入禪房裏,也不思睡,點著一盞燈,和衣而坐,心下輾轉思量林澹然所言,憂疑不決。欲要棄了這婦人,改行從善,心裏實舍不得如花似玉美嬌娃;欲待不聽林澹然之諫,又恐聲揚起來,難以自立。千思萬想,躊躕一夜不睡。比及天明,又睡著了。直至巳牌起身,茶飯也不吃,隻在禪堂裏走來走去,就如中酒的一般,好悶人也。不覺天色又晚,吃了一盞清茶,精神困倦,正在尋睡,心下又想著黎賽玉,昨夜必然等我去賞中秋,見我不去,必生疑恨,且往牆外佛堂中一看,再睡不遲。悄悄地走入王侍禦的房子裏,一眼看著樓上。

立了好一會,猛聽得呀的一聲,樓窗開了。鍾守淨急抬頭,見那人兒在窗口將手相招,鍾守淨一見,卻如攝了魂靈去的一般,不覺手舞足蹈,掇過梯子來,依舊爬將上去。賽玉纖手相扶,走入樓中,連罵道:“好負心的賊禿,昨宵教我整整等了一夜,今日好不耐煩。怎地這等時候,要我招方才上來?莫非你心變,另敘上個人兒了?”鍾守淨道:“豈敢心變,焉有他情,講起來令人煩惱殺人。”黎賽玉道:“端的為何,你且細講來。”鍾守淨歎了一口氣,不做聲。黎賽玉道:“我曉得了,想是你口兒不謹,或做事不密,被人知道了,故此欲言不語。你對我實說何妨。”鍾守淨點著頭道:“不必講了,你聰明人猜的不差。正為昨晚我安排肴撰,隻等候人睡靜了,來和你取樂,以賞中秋,月下佳期,畫樓雙美。不想西房住持林澹然天殺的,邀我賞月。你想我有何心緒與他扯淡?推病不去,他又移了酒果,到我花園裏來,閑話之中,反被他頻頻譏諷。我與你被窩裏的事情,依他講就如眼見,因此我被他消遣,忿氣難當,一夜不睡。今特來與你商議一個長便,不知怎的是好?”黎賽玉笑道:“何必愁煩,男子漢家,好沒主意!你若怕他言語時,隻索與我分離罷了。若有心和我久情相處,何慮他人議論?”鍾守淨道:“不然。承娘子相憐垂盼,小僧雖粉身碎骨,難忘美情,隻要地久天長,豈懼閑人說話?隻是林澹然這廝,娘子還不知他,極是剛直,比諸人不同,我倒有幾分畏他。況是聖上敕賜的副住持,倘或暗中構釁,那時奪了我的權,壞了我的事,以此心下憂疑,豈有拋撇娘子之理。”黎賽玉道:“我豈不知他是副住持,向來做人執傲剛愎,不得人意。如今你須假意趨迎,比前更加親密,委曲奉承,不要忤著他便是。已下行童使用之人,也須好意相看。倘遇著個便兒,你在皇上前暗用讒言,逐他出寺。若得除了這人,寺中已下之人,再後誰敢多口?我再和你任情快樂,複何慮哉?”鍾守淨快活道:“還是我的妙人兒大有見識,使小僧如夢方覺。自古道,無毒不丈夫,待我暗裏用些計策,趕他出寺便了。”正是:

明槍本易躲,暗箭最難防。

畢竟鍾和尚用何計策逐林澹然出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