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鍾守淨和武帝在方丈中細談細講,武帝問及之言,鍾守淨一一分剖,對答如流,武帝甚喜。看看問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創這妙相寺,敕卿為住持,卻又早三四載了。寺裏錢糧出入,事務紛囂,賴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與林太空之外,還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幾人?”鍾守淨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眾,各守法度,雖無出類高僧,卻也循規蹈矩,無敢壞事者,向來肅然。自從去年來了這員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盡被他紊亂了。”武帝驚問:“卻是怎生被他紊亂?”鍾守淨道:“陛下不知。這林太空倚陛下敕賜封為副住持,又恃著有幾分武藝,目中無人,每每欺臣特甚。臣怕失了體麵,亦不和他計較。時常酗酒撒潑,殺狗偷雞,尋人廝打,攪得眾僧不安。臣苦勸,反遭叱辱。臣與他講,我等出家人,該清修戒律,毋作非為,佛門不飲酒,不茹葷,不使氣,才是僧家法度,為何飲酒食肉,醉後淩人?聖上知道,必取罪戾。他卻嗬嗬大笑起來道:‘不妨,不妨。無事時佛眼相看,設或聖上有一些兒傷著俺,隻消一紙書到東魏,結連高歡,要早要晚起一枝軍馬,殺奔前來,俺卻做個裏應外合,反掌間梁地可得,何況你這一幹和尚乎!’臣聽了此言,心膽皆墮,屢欲奏聞陛下,卻無指實,不敢妄言。早間阻撓陛下修焚,又將東魏來壓陛下,這豈是出家人的心腸?奸險之極,難逃陛下聖鑒。今陛下問臣,臣不敢隱諱,伏惟早賜驅除,免生後患。”有詩為證:
不禿不毒,不毒不禿。顛倒是非,覆亡人國。
武帝聽罷,大怒道:“這廝直恁無禮,卿何不早言?清淨法門,怎容得這般無賴。所以日間出言唐突,侮弄朕躬,明早即差校尉拿下,著樞密院官好生勘問。果得實情,必當梟首。”君臣二人說話,卻被來真立在板壁後,句句聽得明白,驚得魂不附體,急抽身奔到林澹然方丈裏,卻被門限絆了一跌。林澹然見來真來得慌張,已知消息不好,忙問:“你去打探,有甚說話?”來真道:“住持爺,不好了,這場禍事比天還大。”忙將鍾守淨對武帝講的話,及武帝大怒要拿問的言語,細說一遍。林澹然大驚道:“不期直如此害俺。”低頭暗想,無計可施。來真道:“住持爺不可耽擱,快尋生路。”林澹然因這句話,陡上心來。便道:“俺趁今夜無人知覺,不如及早闖出城門,逃竄他鄉,暫避此禍。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隻是忿這鍾禿驢不過。罷罷罷,向後有對付他日子。”開箱取一錠銀子,賞了來真道:“虧你報知,救俺性命。今與你一錠白銀,拿去做幾件衣服。鍾守淨跟前,切不可露一些風聲,若走透消息,俺命休矣。”來真叩頭道:“住持爺此去,路上保重。這裏我自理會,決不露風。這銀子住持爺帶去,路途正要盤費,小人決不敢受。”林澹然道:“不必推辭了,你收去,俺倒放心。”來真道:“恁地隻得收了。老爺可作急遠離此地,不然必遭羅網。”林澹然道:“俺已揣度定了。你快去,那禿驢尋你不見,反要生疑。”來真道:“老爺講得是,小人且去,但不知日後還有得見住持爺的日子麼?”說罷,垂淚叩頭而去。
林澹然谘嗟慨歎,閉上房門,急急收拾金銀書劄,將幾件布帛細軟衣裳,拴成一個包裹,馱在背上。手裏綽了禪杖,走出房外,將房門拽上,悄悄地從側殿小弄闖出山門,卻已是一更將盡。這些和尚道人,都在東首禪堂內俟候鍾守淨,並沒一人知覺。林澹然出得山門,拽開步,取路徑奔北門而走。卻幸城門未關,此時太平無事,守門兵卒都去吃酒頑要,並沒人來盤詰。澹然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趕出城外,乘著月光,不住腳走了半夜。漸覺腳步酸軟,身子疲倦,心內暗思:“那裏沽得一壺酒來,接一接力也好。”一步步捱到一個市鎮上,還有幾家酒飯店不曾收拾。但見:”
不村不郭,造一帶瓦屋茅房;夾舊夾新,排幾處櫃頭案子。壁上掛亮爍爍明燈數盞,鍋裏燙熱騰騰村醞數壺。靠邊列著酒缸,隻隻香醪滿貯;正中擺開客座,處處醉客酣歌。照壁間畫水墨仙人,招牌上寫家常便飯。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裏,又慮被人認得,走漏消息,隻得耐著饑渴,一直且走。看看行至市稍頭,見側首山坳裏影影有一道燈光射出來,林澹然暗想:“這山坳裏燈光,莫非也是個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拽步奔入山坳裏來,隻聽得三紅四開,人聲喧嚷,在那裏擲色賭錢。近前細看,前麵數間平屋,粉壁上寫著“零沽美酒”四字。一帶門扇,都是關上的。後邊靠著山崗,四圍土牆,內藏著一所宅院。門上格子眼裏,射出這燈光來。林澹然踮著腳,格子眼裏張時,看見五六個大漢,靠著一張桌子賭錢哩。但見:
一個蓬著頭,饑寒不管;一個舒著臂,痛癢不知。一個極口喚三紅,一個連聲呼一色。這個輸籌未討,那個奪子便來。睜雙眼決不轉睛,擲五子隻賭手快。一個說還我順盆來,一個說且將三亻當去。大麵小方隨起落,鉗紅坐綠任施為。
側邊一個瘦臉黑漢,手裏拿著骰子,正要擲下去,聽得門外有人走響,就在門縫裏張,見是個胖大和尚,站在門首,慌忙丟了骰子喊叫:“門外有賊,有賊!”眾人一同開門,趕出看時,果然是個長大和尚,齊向前道:“你這和尚,黃昏黑夜。手裏提著禪杖,閃在人家門首張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貧僧不是歹人,是去武當山進香的。為因貪走路程,錯過了飯店宿頭,一時饑渴,欲求施主沽一壺素酒解渴,因此驚動了列位,莫怪。”眾人道:“恁地時,天下人間,方便第一。便去叫大哥出來,賣壺酒與他吃也罷。”眾人依舊入去賭錢。
林澹然立在門首,等了一會,內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門外有個長老要買酒吃哩,你快去賣與他。”隻見應道:“來也,來也。”腳步響,一個瘦小漢子走到門外道:“長老要買酒,請裏麵來坐。”林澹然走入店裏側屋中,揀付座頭,除下包裹,倚了禪杖坐下。那漢子一見林澹然,已自認得,因眾人賭錢未散,不好動問。且叫酒生起來燙熱了酒,傾在壺裏,擺下三四個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飲,巴不得吃了起身遠遁。忽見那漢子挨入賭場,把一個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會意,便把籌馬收了,走來與店主講話。兩人在暗處附耳低言講了數句,那人口裏道:“原來如此。”便走入場中來搶骰子。那擲色的睜著眼道:“是我的順盆,你如何來搶?”那人嚷道:“方才我與店主講得幾句話,你就把我順盆奪去,反講我來搶你的。”那擲色的道:“誰教你不擲,且去講話?待我擲這一回,過去了還你盆。”那人大怒,劈手來奪,這人抵死不與,二人爭鬧起來,險些兒將骰盆打碎。店主人勸道:“弟兄們不可如此,破麵傷情。今已夜深,眾人且暫歇了,明日再要不明白的,管頭並籌馬都交與我收著。列位請回。”眾人道:“有理有理。我們且去,明早講話。”遂一哄而散。止有店主與那人閉上門,走近林澹然座頭邊來。
澹然吃酒已完,正立起身取禪杖包裹,要還酒錢出門,二人道:“且莫還錢。你是林住持老爺,為何半夜三更獨行至此?必有大故。且請到裏麵講話。”即把林澹然直扶至後頭內室裏坐下。澹然道:“我是過往行腳僧人,武當山進香去的,那裏是甚麼林住持。你二人素不相識,卻差認了。”店主道:“住持爺,你記得昔日夜間來寺中打劫金銀爐台的這夥賊麼?”澹然聽了這句話,猛然省起道:“足下莫非亦在其中?敢問高姓大名。”李秀道:“小人姓李名秀,這個兄弟姓韓名回春。去歲十月初九夜間,同臨寶刹,蒙老爺大恩饒恕,又承賞與諸人銀兩,小人買得這一所房屋,移在此間開酒店。今日豐衣足食,皆出老爺恩賜,某等無以報德,各家俱立牌位,寫思爺大名。早晚侍奉香火,祈保恩爺壽年千歲,身康體健。不想今日親身降臨,實是天字第一號的喜事,快叫渾家來拜了恩爺。”林澹然止住道:“不必如此。慈悲救度乃出家人分內之事,何勞過謝。”李秀又道:“恩爺實為何事,背包提杖,黑夜獨行?必有變異。”林澹然道:“若他人跟前,也不敢實講,既是二兄相知,在此講也無害。”將鍾守淨奸黎賽玉,及勸諫招怨,鍾守淨讒言嫁禍,今欲遠逃避難之情,訴說一番。李秀失驚道:“有這等事?不要講別的好處,隻那夜恩爺救了他性命,此思此德,重若丘山,一世也報不盡哩,為何反生讒言,要害爺爺性命?這貪財好色、背義忘恩的禿賊,小人實是容他不得。若依小人之意,先開除了這賊,然後逃避不遲。”林澹然道:“不然。這廝乃聖上所寵,若殺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為不忠。且今日殺他不及了,不如遠避潛身,天理自有報應。”李秀道:“雖然如此,小人心下隻是不忿。”一麵叫渾家整治現成酒肴,請澹然上坐,二人兩邊側坐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