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滿室之內隻可聞見紅顏白發間相互的低泣飲淚,我倚在阿爺的肩上,心頭激起莫名的悲傷。
長到十七歲,我才在經曆了跋涉萬裏之遠後見到與自己有著骨血相連的親人,初見時滿懷了各種揣測和不安,我不能理解的是,阿娘為什麼要背棄家門遠嫁參州,也無法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這個原本美滿和諧的富貴之家支離破碎,生生隔離了十七年之久。
但是,我畢竟如願以償的見到了他們,此刻的感覺恍若在夢中一般,這樣不真實而迷幻。
我先前凝在眶中的淚水已漸漸順著麵龐流淌風幹,朦朧中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氣夾雜著一陣靈香草的香薰味,正是阿爺身上傳來的味道。
我用手按了按抽動的鼻翼,這才含了幾分欣喜的敬意的望上阿爺的麵龐,終究是已過六十上了年紀的老人了,雖然平日裏精於調養,但是兩鬢之間已然爬滿了銀絲,兩眉之間相隔較闊,雙目雖然看似黯淡無神,但是閉合之下精光迸懾,令人不敢直視,一部微白的短須,更添了幾分儒雅和滄桑。
我正看的興致,卻見阿爺以手拂了白須,目露讚許的說道:“倒是有幾分過人膽色,稍加調教,會是一塊上好的羮玉,隻是你這性子太過剛直不屈,不懂得適時隱忍和卑微伏小,會讓你吃不少苦頭的!”
言畢,起身將我扶起來,再三打量一番周身上下,繼而微露出欣慰之色:“你母親年輕時也像你這般絕色傾城,隻可惜……唉!罷了!你既然不遠千裏的奔了過來,自然也是不甘於命運安排的冷清卑微了,若想借著阿爺的榮光庇佑尋得一位如意才俊倒是不會錯,隻是你可知道,前途命運終究還是要掌握在自己手裏的。為女子者,生的再美貌如花也未必能挽住夫君一生的摯愛,若能以己之柔克住男人的剛硬,才能牢牢的將他抓在自己手裏。掣肘一人,便能擁有整個天下,阿爺說的話,你可明白一二?”
我被阿爺的目光看得有些羞澀微微低下了頭,聽得這番話,才抬首對上他的雙目,略略思付了一下,舉步向前直直跪下:“祖父的拳拳愛意,孫女焉能不領會,既是拋下所有隻身前來金陵,便是富貴貧賤全為己命亦當此生無悔無怨。孫女雖年少不才,但也素知,人各有命,富貴憑天。此來並非全為求富貴榮華,隻是實在不甘就此黯淡無光埋沒一生,似阿娘一般……空負美貌青春,最終卻要每日守了鍋爐碗瓢度日。王孫將相的愛情固然不可靠,平民百姓粗茶淡飯的生活也不見得就能恩愛到老,我命由己不由人,孫女情願賭上一注,還請祖父成全!”言畢,俯身貼地拜下。
阿爺伸出一雙略微幹枯修長的手,彎腰將我扶起來,再看之時,已見他雙目含了幾分渾濁的水意:“我韋莊一生秉承皇恩與祖訓,一時半刻也未能鬆懈,隻恐一時不慎將韋氏家族數代人苦心建下的基業功名毀於己身。外人都隻道韋氏一門位極人臣,權傾一朝,誰人能領會,執天下權柄在手,亦是集怨恨殺機於一身,君心難測,稍有不慎,便要惹來滅門之禍。
因此緣故,我才命了如兆於人前做出貪財好色的無能昏庸之象,隻盼能在我功成身退之前,保住他的性命,保全韋氏一門的平安。阿爺這一生,殺戮過多罪孽深重,年紀長了之後心卻越發柔善了,如兆又是一個骨子裏淡泊名利的人,眼見著便要獨力難撐下去。
孩子,你的發際寬廣圓潤,眉宇間有掩不住的高貴和霸氣,是女中大貴的麵相。韋氏一門榮寵數代,卻從來不曾有女子執掌鳳印寵於宮闈,也許這種願望隻能在你身上實現了,阿爺必定傾心培養,一切隻看你自己的造化如何了。”
我本意是想求祖父為我做主,安排一門合適的婚事,稍候再央求將阿娘和弟妹一起接過來,免了在參州那個苦寒之地卑微度日。卻不想到,原來阿爺心裏藏了這麼一個心思,一心想要尋找一位能夠為他分擔家門榮耀之重任的接班人。
是啊,我忘記了,像他這樣擁有顯赫一生的人上之尊,注定不能安守沉寂和黯淡的。
我四下打量環顧自己,雖是美貌不假,但是世間美人何其多也?能夠寵於宮闈執掌鳳印的,每朝每代也不過寥寥幾人罷了!那些供奉於帝陵太廟的高貴牌位,哪一個不是帝王的正妻或是生母?
我望著阿爺眼中流露出無盡的野心和精光四射的唳氣,不禁絞住了雙手,自夏夜的暖風中微微打了一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