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聚

在江臨市南城區與高速公路交界處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公園。表麵上雖然說是公園,但住在附近的居民都知道那是個景色別致的墓園。經常會有一些年幼孩童毫不避諱地在此玩耍。

我住的地方是個高坡,恰巧能看到墓園入口,從入口走到這裏大約需要十分鍾的路程。人們喜歡在探望完已逝之人後橫穿高坡上的小路回家。小路中央有一棵十幾米高的古柏。它的胸徑極粗,看起來至少得有上百年的樹齡了。

每年五月,總有一些年輕人來看我。他們拎著花,帶著水果,站在我的墓碑前痛哭流涕。墓碑是一塊極普通的青石,單薄的石壁在夕陽的照射下泛起了黃光。四周林影斑駁,從上空掠過的飛機偶爾會稍稍打破墓園的寧靜。

“黎老師,我們來看您了。”幾個年輕人點燃了香,鞠躬拜祭著。

看來活著的時候,我的職業是教師啊。第一次被人拜祭時,我不禁吃了一驚。

一年下來,學生們送來的花束足以開一家鮮花店了。當然,除了鮮花外,各種各樣的信件也有不少。例如曾經教過的一對學生即將結婚,兩人不懼晦氣,特地來此與我分享他們的喜悅;還有某位高中時期學習不好的差生,竟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成了百萬富翁……

每當聽到這些消息時,我便會不由自主的開心起來——雖說我隻是一個魂魄,但就意識來講,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區別。

然而在這些學生之中,有一位年輕男子引起了我的特別關注。他衣衫考究,相貌英俊,就像是在電視劇中常常見到的那種成功人士。要知道,大部分的父母總想讓自己的孩子成為那種類型的人。

年輕男人不像其他人那樣愛說話,每年祭日,他都準時來墓地為我獻花。可悲的是,我卻完全記不起來他是誰了。通過之前的經驗,我排除了親戚的可能性。因為雖然在死後喪失了記憶,但老公和兒子還是經常會來為我掃墓。除了那位男人外,就屬這對父子來的最勤快。我是通過稱謂辨認出自己與他們的關係的——那小男孩叫我媽媽,而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叫我“小華”。

這爺倆喜歡就一些日常小事嘮叨個不停。那個自稱是我老公的男人在剛開始的一年裏經常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著我們剛認識時的事情。諸如什麼在國外偶遇,什麼追求了兩年才終於答應嫁給他。

以我現在的審美水平來看,我會喜歡上這樣的男人嗎?看起來老實巴交,有點像是科研所裏的研究人員。還有,通過他的絮叨,我得知他竟然是我的第二任丈夫。這麼說,我之前還離過婚?嘿,相較從來不曾探望過我的首任,他也算不錯了嘛。

話說回來。

成為一個具有意識思維的魂魄後,擁有的東西少得可憐。這還是住在我隔壁的那位石先生告訴我的:

死了的人隻能記住自己的死亡日期,死因和名字。死者並沒有前世的記憶。新生鬼魂最初誕生時的樣子,是他/她死亡時的樣子。最可悲的是,作為一個新的鬼魂,隻能在自己下葬位置的五平方米左右進行移動。之後,每年活動距離會逐漸遞增。

“這麼說來,把屍骨散落到世界各地豈不賺了?”

“你要是這麼認為也沒錯……”石先生打趣地說。

他是位因公殉職的銀行分行長。死的時候剛過而立之年,也算是業界精英了。不過他的妻子好像得了某種罕見的血液病——這是石先生在和其他鬼魂聊天時,我偷偷聽到的。

“你是怎麼死的?”我曾經追問過他。

“當時銀行剛準備關門,沒想到突然闖進兩個劫匪。在警察將銀行團團圍住之後,其中一個劫匪絕望地引爆了身上的炸彈。我當時正作為人質蹲在地上,在劫匪引爆前我跑向後門想要阻止他們逃跑,結果卻被飛濺而出的磚頭砸死。”末了,他還不忘補充一句,“這是我的搭檔在掃墓時告訴我的。至於我知道的,隻有死因——確實是被砸死的沒錯。”

聽了這樣倒黴的死法,我不由露出了苦笑。

其實相比石先生,我更慘一些。雖然也是橫死,但我卻連凶手是誰都不知道。

記憶裏隻有那三個信息:

死亡時間:五月二十日,那天正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小滿。

死因:被人從背後捅了數刀,大出血而死。

我的名字:黎曉華。

當然,這幾年裏,我也從學生們或是老公那裏聽說了不少關於那起案件的消息。時至今日,凶手仍然沒有抓住。準確的說,那起案件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名受害者。學生們通常管她叫李主任。聽描述,似乎是名位高權重的女強人。

再說說我的屍體是怎麼被人發現的吧。當時有位男生正站在主教學樓四層的走廊裏看書,他聽到樓道盡頭的辦公室發出了一聲慘叫。便匆匆向那裏跑去。誰知趕到時,卻發現我倒在血泊之中。背後還插著一柄長刀。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凶手的身影,而那間辦公室的窗戶也是緊緊關上的。不過就算犯人從那裏逃走,也會被站在樓下的學生們注意到——畢竟那是午休時間,有不少女生喜歡在樓下散步。據一位當時在場的女生在我墓碑前的敘述:

——我和阿紫吃完飯,正準備去看班裏的籃球比賽。經過主教學樓樓下時,突然聽到樓上傳來一聲慘叫。我倆被嚇了一跳,立刻向樓上看去,卻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哎,真沒想到,那居然是老師您……

也就是說,那間屋子構成了一個小巧的密室。

然而奇怪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在發現我的屍體後,那學生立刻跑去叫人。警察趕到現場時,竟然又在沙發底下發現了李主任的屍體。而經過驗證,我身上所穿的衣服居然是李主任的衣服。

凶手為什麼要把李主任的衣服套在我的身上呢?還刻意要將李主任藏起來……難道說,他想故弄玄虛,讓別人以為我是李主任?

諸如此類的推測十分讓人困擾。想了許久都想不通後,我果斷放棄了思考。

自從被葬在這裏以後,石先生經常來找我聊天。

“剛開始都會覺得怪怪的。”他向我解釋,“畢竟對來看自己的這些人沒有一點印象,更別提害死咱們的人了。說實話,反正也沒有前世的記憶了。所以我一點也不恨那個銀行劫匪。要說唯一的缺點就是——實在太無聊了。你可不知道。我兩年前被葬在這裏的時候,簡直快被憋死了。”

“你不會找其他鬼魂說話嘛?”

“哪像你那麼幸運。死了之後還有我給你講規則。當時我以為自己永遠就被困在這麼小的一塊範圍內。往外飛不了幾米遠就出不去了。像是撞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牆壁。等到第二年祭日的時候,活動範圍才大了一點。這才遇到了被葬在遠處的鬼。”

“啊!那要是想走出墓園,豈不是要等個三、五十年?”

“所以說啊!”石先生哭喪著個臉:“隔壁的幾位也很無聊呢。”說完以後,他帶來了四、五位年齡不一的鬼魂介紹給我認識。

其中一位長得很嚇人,我花了好久才意識到它其實是個女的,隻不過這個人頸部以上什麼也沒有而已。

石先生解釋道:“文姐是出車禍死的。撞擊的一瞬間,她被甩出車外,腦袋卻恰巧被車體卡住。所以才……”

我注意看她的衣服,隻見身首分離時噴灑出來的鮮血沾滿了她的前胸。

這時,一隻沾有血漬的手臂從無首女士的身後伸出,五根手指也已彎曲成了常人無法做到的奇怪形狀。擁有這隻手臂的鬼魂是個小女孩,她的臉頰上紮滿了碎玻璃渣,一個眼窩裏插著雨刷器,另外一隻眼睛還驚恐地睜著,眼球暴露在外,像是要自己跑出來一樣。

石先生見怪不怪地介紹:“這是文姐的女兒。”

荒唐的介紹結束之後,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聊起天來。有趣的是,幾乎所有鬼魂都異口同聲的誇讚石先生有個好腦子,前世一定是位相當睿智的人物。

“為什麼這麼說?”我很好奇——死的時候被磚頭砸開竅了?

一位看起來七十多歲,身形健碩的老伯(鬼魂)說:“我被葬在山頂的獨棟。死了以後,聽來探望我的兒孫們講——我生前是一位大企業家,死因是心髒病突發。可大家都知道!成為魂魄後,腦中會自然而然地呈現出真正的死因。我一聽!不對呀!自己明明是攝入了過多的慢性藥物導致的心髒痙攣。這也就是說有人曾經給我下毒。恰巧子女們也在掃墓時提起過爭奪財產的事情。一來二去,我也了解了個大概。”

“您是被謀殺的?”聽到有人和自己經曆了相似的遭遇,我不由得感起興趣來。

“是啊。正巧那天石先生來找我聊天。我想,反正也沒事,就把自己的事情說給他聽了。這家夥簡直太聰明了。光憑我的旁聽之詞就推理出了凶手。”

“切!你這個算什麼!那次石先生幫我……”

其他鬼魂也開始講述起自己的故事。雖然絕大多數鬼魂都是自然死亡,但探望他們的人多少會透露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出來——畢竟活人麵對著死人,往往能說出一些平時絕不會透露的秘密。而石先生則像是一位拚圖高手,將這些混亂零散的信息彙總在一起,再解釋給那些鬼魂聽。

隨著一個個神奇故事的襯托,石先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似乎對此很享受。

雖然不知道前世的我是不是很討厭這種臉皮極厚的家夥,但至少現在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還是老老實實的鑽回土裏休息休息吧。雖說灰塵的味道實在很重,墓室也很陰冷。但感覺器官都極其低下的我——啊!剛要躺進墓穴中,就看見石先生蹲在角落裏。

“嚇死我了!你什麼時候跑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