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七月的陽光直直地烘烤著男人的頭顱,男人如同穿在鐵扡上的垂死的螞蚱。他穿過一條狹窄的土路,土路的盡頭,趴著一棟石頭和茅草壘成的小屋。男人在小屋前站定,擦一把汗,喘一口氣,輕輕扣響鏽跡斑斑的門環。稍頃,伴隨著沉重的嘎吱聲,一個光光的暗青色的腦瓢出現在他的麵前。
你找誰?男孩扶著斑駁的木門,打量著他,家裏沒有大人。
我經過這裏,迷路了。男人專注地看著男孩,能不能,給我一碗水?
他目送著男孩進屋,然後在門前的樹墩上坐下。樹墩很大,年輪清晰,暗灰色,中間裂開一道深深的縫隙。屋子周圍臥著很多這樣的無辜樹墩,那是多年才能長成的大樹,該有著墨綠的樹冠和巨大的綠蔭,卻在某一天裏,被斧頭或者鐵鋸生生放倒。
男人把一碗水一飲而盡。那是井水,清冽,甘甜,喝下去,酷熱頓無。男人滿足地抹抹嘴,問男孩,隻你一個人嗎?你娘呢?
她下地了。男孩說,她扛了鋤頭,那鋤頭比她還高;她說陽光很毒,正好可以曬死剛剛鋤下來的雜草;她得走上半個小時才能到地頭,她帶了滿滿一壺水;她天黑才能回來,回來的路上她會打滿一筐豬草;她回來後還得做飯,她坐在很高的凳子上往鍋裏貼玉米餅,她說她太累了,站不住;吃完飯她還得喂豬,或者去園子裏澆菜……除了睡覺,她一點兒空閑都沒有……我想幫她做飯,可是我不會,我隻能幫她燒火……今天我生病了,我沒陪她下地……你生病了嗎?男人關切地問他。
早晨拉肚子。不過現在好了。男孩眨眨眼睛,說。
你今年多大?男人問他,七歲?
誰說七歲不能下地?男孩盯著男人,反問到,我能扯滿滿一筐豬草呢。
男人探了探身子。他想摸摸男孩青色的腦瓢。男孩機警地跳開,說,我不認識你。
你們怎麼不住在村子裏?男人尷尬地笑,收回手。
本來是住在村子裏的,後來我爹跑了,我們就搬到山上來了……娘說她在村子裏抬不起頭來,所有人都在背後指指點點……我爹和別人打架,把人打殘了……他跑了……
你爹跑了,跟你娘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他是娘的男人啊!男孩不滿地說,娘說他的罪,頂多夠判三年,如果他敢承擔,現在早出來了……可是他跑了。他害怕,他怕坐牢。他不要娘了,不要我了……娘說他不是男人,他不配做男人……你認識你爹嗎?
不認識。他跑掉的時候,我才一歲……我記不起他的模樣……他長什麼模樣都跟我沒有關係……他跑了,就不再是我爹。男孩接過男人遞過來的空碗,問他,還要嗎?
男人點點頭,看男孩返身回屋。他很累,再一次在樹墩上坐下。陽光毫無遮擋地直射下來,將他烤成一朵火花,他聽到自己的皮膚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男人再次將一碗水喝得精光。燥熱頓消,男人感覺久違的舒適從牙齒直貫腳底——茫茫路途中,縱是一碗草屋裏端出的井水,也能給人最純粹的滿足、幸福和安寧啊!
男人將空碗放上樹墩。你和你娘,打算就這樣過下去嗎?
男孩仰起腦袋,娘說,在這裏等爹……
可是他逃走了。他怕坐牢,逃走了……你和你娘都這樣說……你們還能等到他嗎?
不知道。男孩說,我和我娘都不知道。可是娘說我們在這裏等著,就有希望。如果他真的回來,如果他回來以後連家都沒有了,他肯定會繼續逃亡。那麼,這一輩子,每一天,他都會膽戰心驚……
就是說你和你娘仍然在乎他?
是的。他現在不是我爹,不是娘的男人。男孩認真地說,可是如果他回來,我想我和我娘,都會原諒他的。
男人歎一口氣,站起來,似乎要繼續趕路。突然他頓住腳步,問男孩,你們為什麼要砍掉門前這些樹?
因為樹擋住了房子。男孩說,娘說萬一哪一天,你爹知道我們住在這裏,突然找回來,站在山腰,卻看不到房子,那他心裏,會有多失望啊!他會轉身就走,再也不會回來了吧?娘砍掉這些樹,用了整整一個春天……男人沉默良久。太陽靜靜地噴射著火焰,世間一切都被烤成了灰燼。似乎,有生以來,男人還是頭一次如此暢快地接受這樣熾熱的陽光。腦後火辣辣麻酥酥,痛。可是痛得爽快,痛得舒服——這之前,他品嚐過太多的陰冷。
他低下頭,問男孩,我能再喝一碗水嗎?
這一次,他隨男孩進到屋子裏。他站在角落裏,看陽光爬上灶台。
看到了嗎?男孩說,灶台上,有一朵陽光。
一朵?
是的。娘這麼說的。娘說陽光都是一朵一朵的,聚到一起,抱成一團,就連成了片,就有了春天。分開,又變成一朵一朵,就有了冬天。一朵一朵的陽光聚聚合合,就像世上的人們,就像家。男孩把盛滿水的碗遞給男人,說,娘還說,爬上灶台的這朵陽光,某一天,也會照著你爹的臉呢。
男人喝光第三碗水。他蹲下來,細細打量男孩的臉。男人終於流下一滴淚,為男孩,為男孩的母親,也為自己。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哽咽著,塞給男孩。他說從此以後,你和你娘,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可是你們,至少,還得等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