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到了深秋,各處的樹葉由綠變黃,接著幾陣秋風、幾場秋雨,山林漸漸地又淒涼了。各農家就在這時趕緊收割地裏大豆、玉米、穀子等莊稼。
住在“四合院”的那些日本人還是多買了幾戶人家的地,種的也是大豆和玉米,這時也在收地,要不聽他們說話,很難知道他們都是日本人。
子昂除了安排人收割自家的糧食,還打聽周圍收莊稼的是否有多餘的大豆賣給他。他先去問那幾個日本人,結果對他說:“不夠吃的,不賣。”後來,他聽人說,這幾個日本人也在收購別人家的糧食,但價錢不如他給的好。他便悄悄對一些農家說:“有多餘的賣給我,我隨時都收,直接送進山莊的,價錢我再提五分。”
自然,想賣糧的還是願到山莊裏賣,隻是拿出來賣的都不很多,也無非是換點現錢留著買些過年的東西。也有莊稼戶問子昂收不收菜。子昂考慮山莊一冬天人和豬都要用菜,僅靠爹種的那些還是不夠,便答應蘿卜、土豆、白菜都收。這樣一來,這些人家有了現錢,便又將一些儲存的大豆、玉米賣給山莊。
所有人家年前都要備些年貨,條件不好的也備要些魚肉、小雞和粉條。然後再蒸幾鍋饅頭和豆包,一並藏在室外倉房的缸內凍著,還得白天黑夜注意著,惟恐被人偷了去。特別是大年的頭兩天,家家還要炸些餜子、套環、油炸糕之類的油炸食品,不外是用來哄孩子們高興的,讓家裏的年味兒濃一些。如此,豆油的需求量要比往常大得多,山莊的油坊便也因此更忙了。因為之前儲備的大豆顯然不夠用,子昂一直忙著收購大豆,林海等哥們也都四下幫他聯係,直到天降二場雪時還在收。
這日傍中午,子昂正組織人將收來的大豆往庫房裏運,忽見村妮和鎮裏自家糧食店的一個夥計領著一個男人來。遠看那人年紀不大,頭戴狗皮棉帽,身穿羊皮襖,腳穿一雙高腰氈靴。當那人離他十幾米遠時,他一下認出竟是自己妹妹的未婚夫,驚喜地叫道:“雪峰!哎呀呀,沒想到你能來!”隨即奔過去。見子昂、雪峰相認,那夥計轉身回鎮上了。
子昂和雪峰子奉天一別近五年。本想上次送父母回奉天能見到他,沒想到他已偷偷參加了抗日遊擊隊。這時他十分高興,但見雪峰一人來,心又懸起來,不知妹妹是否有了消息,他希望這次能有妹妹的好消息。
雪峰也激動地朝這邊加快腳步,張開雙臂過來,與子昂擁抱在一起道:“我也沒想到,幾年不見,變成大老板了!”子昂說:“啥老板?就是掙點兒活命錢兒。”說著鬆開手,急切地問:“子君有消息嗎?”雪峰歎口氣道:“沒有。你前年讓人給家裏送的信我看見了,可我是去年回家才看到的,當時我就傻了。這次回家見著叔和嬸兒了,啥都跟我學了。”接著抱怨道:“這事兒弄的,咋還弄出這麼個岔子來!”子昂也歎口氣道:“誰說不是?一想起這事兒,我這心裏就揪得慌。”雪峰問:“我聽周叔說,你倆弄得挺不痛快?”子昂又歎氣道:“別提了,都是揪心事兒!”雪峰斜眼看著子昂問:“聽說你學壞了。”子昂愣一下,猜想是爹說了他的壞話,一臉無奈道:“啥叫壞?啥叫不壞?這年月,好還往哪好?咱不嘮這些。走,進屋。我做夢也沒想到你能來。”雪峰說:“我也沒想到你能在這兒落腳兒。”子昂說:“瞎懵懵到這兒的。都是亡國之土,在哪都一樣。”接著小聲問:“你不是去抗日了嗎?”雪峰不安地看看周圍,點下頭說:“我是出來辦公事兒的。”又見有人扛麻袋過來,問:“這兒說話不方便吧?”子昂會意道:“進屋嘮。”又對一個著扛麻袋要從身旁經過的雇工說:“你領著往庫裏搬,完了歇著等開飯。今天貴客臨門,晌午讓灶房給你們做好的!”那雇工爽快地應著,又召喚其他幹活的說:“都賣點勁兒啊,大當家又給咱解饞啦!”幹活兒的都興高采烈地應著。
雪峰一邊隨子昂朝芸香屋裏走一邊問:“聽說你娶好幾個媳婦兒,真的嗎?”子昂說:“我爹跟你說的?他不說我也不想瞞你,一會兒都讓你見見。”雪峰忙說:“不用不用。”子昂問:“你是不挺瞧不起我?”雪峰說:“瞧不起你我就不來了。不過說真的,你變了。”子昂苦笑一下說:“是,變壞了。這世道,孔孟之道已經沒用了,日本人現在隻講他娘的狗屁親善和王道樂土。”又轉話題道:“剛才一看見你,我還尋思能有子君的消息呢。”雪峰沮喪道:“她要還活著,我猜她不能回奉天。她是跟叔和嬸兒一塊兒出來的,又是在哈爾濱走丟的,我估計她要找也得先去找大姨家,咋說也是這頭兒近便。”子昂說:“大姨那兒要有消息,肯定有人來報信兒。我跟大姨家人交代過,讓他們在黃花甸子、火車站前撒張網,凡開客棧、飯館、商鋪的,包括街上擺攤兒、跑攤兒的,誰要遇到一個姑娘打聽我姨家,就趕緊去報信兒。我猜子君得和我當時一樣,就知道大姨叫啥,別的可能也啥都不知道。我跟大姨他們說了,不論誰幫著找到子君,賞現大洋一千。我是怕子君真到牡丹江去找,人生地不熟的,不知咋找。這滋味兒我是嚐過。我一直在琢磨,子君要是從哈爾濱去牡丹江,十有八九得先到火車站,她得在那兒打聽黃花甸子和我大姨家。不論是火車站,還是黃花甸子,隻要她開口打聽就好辦。”
雪峰很感動,說:“真讓你費心了。”子昂說:“這你說哪去了!我知道你也著急,可她是我親妹妹!”說著眼睛濕潤了。雪峰猛地摟住子昂,也哽咽道:“哥,有你這份心,老天一定會長眼的!”村妮在一旁說:“都別哭了,老天睜著眼呢。”子昂立刻鬆開雪峰,看她問:“你說啥?”村妮笑道:“妹夫今天來是好兆頭,再等等,我就覺著咱妹妹離這兒不遠了。”
子昂心中一亮,從第一次和她說話,他就覺得她有時說話特別含蓄和費解,隱隱覺得她有神通天機的本領。尤其通過他娶媳婦一事,她說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基本都已驗證。
他沒多問村妮,笑著對雪峰說:“走走,屋裏說。”又小聲問:“你現在在哪兒呢?”雪峰停頓一下道:“就在哈爾濱跟前兒。”子昂感慨道:“是不也是奔著找子君?”雪峰點下頭道:“哈爾濱快讓我找遍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他又小聲道:“我這姐是頂仙兒的。”雪峰忍不住又看一眼跟在後麵的村妮,然後也低聲道:“俺們不讓信這個。不過有病濫投醫,我還是希望她能說的準。”村妮在後麵見雪峰回頭看她,猜到子昂又對雪峰說什麼,隻是抿嘴一笑。
這時他們進了院子。芸香已經聽玉蓮先進來說來了客人,便出來站在房前迎。子昂介紹說:“這是我媳婦兒。你得叫嫂子,待會你再見見那些嫂子。”雪峰點頭叫著嫂子。子昂又向芸香介紹說:“他就是雪峰,在奉天和咱家是鄰居,俺倆是光腚娃娃,也是咱妹夫,現在就差找著咱妹妹了。”芸香忙讓雪峰進屋,又和村妮親熱道:“姐也來了。又好些日子沒看著你了,晌午咱一快兒吃吧。”子昂挽著雪峰已經邁過門坎,聽芸香這一說,忙回身對芸香說:“告訴大灶房單做,大哥他們送的那些東西都做點兒讓雪峰嚐嚐。”又對雪峰說:“我在這兒結了八個把子哥哥,有打獵的,一到這時山野味兒吃不了的吃。”芸香對子昂說:“我做吧,就在這屋做。”子昂說:“那你也去告訴大灶房做些好吃的,我剛才跟幹活兒的說了。”芸香讓村妮先幫著點火燒鍋,自己先出去了,村妮一邊應著,一邊解下頭上圍巾。
子昂和雪峰進了左間屋,百合正在炕上哄著麗娜、寬兒、夢兒,又是一番介紹,說是他的妻妹和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子昂讓麗娜管雪峰叫姑父,麗娜鞠躬道:“姑父好”。麗娜七歲了,已經習慣叫子昂爹了。雪峰顯然已知道麗娜是婉嬌帶來的女兒,隻是點頭應,又要去抱寬兒。寬兒認生,露著屁股爬到炕裏。夢兒也認生,在雪峰懷裏去抓百合。玉蓮也跟著進來,又補充道:“這咱外甥女兒,村妮兒姐姐的。”然後讓玉蓮抱走夢兒去對麵屋,拿出煙卷問雪峰:“抽隻不?”雪峰接過煙卷笑道:“我們能抽袋亞布力煙兒就不錯了,你這還有煙卷兒呢!”子昂說:“我隻抽煙卷兒,走時給你帶點兒。”雪峰說:“嚐嚐就行了,抽上癮了我可沒處討弄去。”
芸香和村妮將飯菜做好了,上桌的菜又都是山野味,鹿肉、野豬肉、麅子肉,還有山雞燉蘑菇等。子昂要擺兩桌,把文靜、多日娜、亞娃、順姬、芳子也叫過來吃,芸香立刻挖苦道:“真能顯擺。誰都沒你媳婦兒多,你多能!”子昂哭笑不得,不想這時惹她不悅,嘿嘿一笑便不提了,招呼大家上炕吃飯,大人孩子九口人圍著炕桌坐下。
子昂又讓芸香取來一壇酒問雪峰:“能喝點兒吧?”雪峰說:“冬天在山裏跑都喝,但喝不多少。”子昂說:“我也喝不多,今天高興,咱哥倆喝點兒,喝完睡一覺兒。”又對村妮說:“姐你也喝點兒。”村妮笑道:“行,今天妹夫來了高興,喝點兒,回去還暖和兒。”子昂對雪峰說:“咱姐能喝點兒,我這量是不行。”玉蓮搶過話道:“我也能!”村妮衝玉蓮瞪眼道:“去,小孩芽子!趕緊吃,吃完帶麗娜別去玩兒去!”玉蓮覺得沒了麵子,衝村妮努著嘴兒抗議。子昂正被玉蓮挨著坐,見玉蓮挨了訓,就將酒杯端到玉蓮嘴邊,笑道:“要喝喝大舅的!”玉蓮竟毫不猶豫地伸嘴喝了一口,隨即便咧著嘴叫起來。子昂大笑,忙夾起一塊肉塞進她嘴裏。其他人也都笑。村妮用筷子抽一下子昂的手,說:“你個壞小子!玉蓮就你慣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