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從文家書》中可以看出,兩人的書信往來是不對等的。沈從文的信都是長信,旅途中一氣嗬成,成摞地封入包裹,他甚至在書信中注明要如何剪裁信紙才便於閱讀,那場麵蔚為壯觀。一頁頁粗紙陋箋中滿載著渴盼與想念,他依舊是熱戀時候的心緒,每一筆都是情書。
從一開始沈從文追求張兆和的時候,張就鮮少回信。後來有了兒女,更是抽不出多少時間來寫信。《沈從文家書》中收錄了不少她的回信,亦是草草。常常趁兒女酣眠,在炮聲中匆匆寫幾筆。信中多記錄著家庭裏的瑣碎:食物、開銷、人情、衣被暖否、身體如何……對張兆和來說,這些皆是最要緊之事,言語殷切,十足的家書。
如此情書和家書的反差,恰好構成了沈從文與張兆和的婚姻。沈從文始終用熾烈的文字來熨帖妻子的心,而張兆和則用勤勉與堅忍來撐起這個家庭。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寄托,卻一直未曾理解過對方。
文革期間,張兆和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在田野中忙得熱火朝天。而沈從文在北京城裏一邊掃廁所,一邊撰寫《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昔日稚氣而瘋狂的作家,如今成了緘默不敢言的小老頭兒。在文聯的會議上,坐在角落裏沉默不語的沈從文被邀發言,許久,他才緩緩張口:“我不會寫小說了,現在我不會寫小說了。從前我也不會寫小說,隻是寫寫回憶。 ”
沈從文的性格是順從。他學曆不高,未曾汲取過多少學院派的養分,他的人生哲學是天然的哲學:順從人性,順從自然,不摻雜質地作文、做人。然而,在那個年代,他的順從就是反動,而當時與沈從文過從甚密的作家都被批評為“小資產階級”。對沈從文來說,被排擠被批評或許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上的孤獨。
他走在很多人之前,淩駕於整個時代之上,所以他是不被理解的。即便是同床共枕的張兆和也未能真正地理解他。張兆和對沈從文的懂,也隻是限於生活的瑣碎,知他冷暖飲食,勸他多寫小說少寫評論。或者,在他逝世之後,忍淚於棺木之側,因為“他不喜歡人哭”。
在這段婚姻裏,兩地分居已成宿命,有時局之因,也有人為的意誌在裏麵。兩人一度同在北京,卻也分居兩處,沈從文每日與妻兒一同吃飯,然後再回去獨居,實在令人費解。
沈從文晚年寫“漫言七六老衰翁,百事齊頭並進中。夜從空庭覘織女,鵲橋何日駕南東”。可見,他這一輩子都不曾享受過這“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日子。有人將之歸咎於張兆和的“女神”心態,她喜歡的是寫信的沈從文,而非現實中的沈從文,因而百般推辭,找借口分居。其實,隻怕張兆和也被蒙蔽在這鏡花水月的愛情中,一生不曾明白度過。
年輕時候,張兆和曾經與姐姐張允和談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張允和認為,人與人之間,除了利用還有愛;而張兆和認為人間的一切關係都是利用,包括愛。
很多年以後,“黑而俏”的張兆和已經老去,雙手布滿皺紋,她獨自摩挲著那些紙麵發黃、邊角起毛的舊書信。從文追求她時寫的情書已經在戰亂中遺失,剩下的不過是往後的來信,記錄著婚姻中的一個個日子。她重讀那些信,反芻這一世一同走過的道路,提筆寫下: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這段話是張兆和一生中最坦誠的獨白,不僅詮釋了沈從文,也詮釋了自己和他們的愛情。如同廖一梅曾經在《柔軟》中寫過:“每個人都很孤獨。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理解有多難?是徐誌摩死後陸小曼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亦是張兆和從第一封信到最後一封信的頓悟。
“作家妻子”這個頭銜,向來華美而殘酷,是荊棘冠冕,帶刺的寶座。不管張兆和擁有多少身份,我們總是從沈從文行雲流水的文章中認識這個女子的。她獨享著民國最美的那支筆,也承受著世人難以理解的壓力。作為一個妻子,她已然盡職盡責,作為一個作家的妻子,她的醒悟來得有些晚。
不過,所有的不理解都在他逝後泯滅,她的不完美也會被漸漸忘卻,漸漸原諒。後世人看到的張兆和,依舊不朽。因為,他在書中早早為她立下了千古的牌坊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而詩人自己卻老去。
參考書目:
張兆和,沈從文,沈虎雛 .從文家書 .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
金安平 .合肥四姊妹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張允和,葉稚珊 .張家舊事 .山東畫報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