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幹涉我病裏看書,常說,“你又不要命了!”我也惱他幹涉我,常說:“你鬧,我更要病了!”我們常常這樣吵嘴每回吵過也就好了。今天是我們的雙生日,我們訂約,今天不許吵了!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詩,他喊道:“哼!又做什麼詩了!”要不是我搶得快,這首詩早被他撕了。
有後世學者從這首詩中讀出責罵之意,推斷是江冬秀的無知阻擋了胡適的治學之路,然後借機又將江冬秀這個“文盲”狠狠數落一番。可但凡有些常識的人都明白,胡適這詩中寫的明明都是愛意,夫妻間的小吵小鬧豈有仇恨的道理,隔夜的罵語其實都是情話。而江冬秀對胡適的關切則是無微不至,她愛他,因此才有喋喋不休的嘮叨和幹涉。
江冬秀不懂學問,卻毫不妨礙胡適做學問。江冬秀曾經說:“適之造的房子,活人住得少,死人住得多。”然而,這也隻是笑話,那些書籍的重要性她又何嚐不知。胡適在美國期間,國內動蕩,戰火紛飛,江冬秀逃難之時還不忘他的寶貝,於是找人將家中藏書擬了個三百頁的目錄,寄給胡適。總共的六十九箱書被寄去天津,途中顛簸,箱子換了又換,令江冬秀十分心煩。胡適還從中挑了十五箱,讓江冬秀寄去美國。
而在此時,錢穆、陳寅恪等學者的藏書文稿要麼是丟棄在北平,毀於戰火,要麼在逃難途中丟失,少有幸免。江冬秀此舉,實在令人欽佩。怪不得胡適在信中向江冬秀道謝:“北平出來的教書先生,都沒有帶書。隻有我的七十箱書全出來了,這都是你一個人的大功勞。”
江冬秀讀書不多,生平唯一的嗜好就是打麻將,來到美國之後,更無別的消遣。於是在打麻將之餘,開始看起了金庸的武俠小說。這場景令人不禁莞爾,不過倒也真是她的作風。江冬秀身上有種生龍活虎的精神,像是她肖虎的命格裏帶出的生氣,也像是武俠故事裏浩浩湯湯的江湖氣。
在美國紐約時,胡適一家住的是第五樓的公寓。有一天,江冬秀獨自在家,看見窗簾裏爬進一個人來,嚇了一跳,於是去打開了房門,朝著那賊喊出一個英文單詞:“go!”她這股猛悍的勁頭,嚇得那個小偷不知所措,愣了一會兒,然後順著江冬秀的指使跑出去了。而江冬秀呢,關上房門,又折回廚房,繼續做她的飯了。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
如此臨危不懼的氣度大概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江冬秀跟著胡適雖然未曾飽讀詩書,卻見多了大場麵,她將這些見識發揚光大,造就了舍我其誰的胡太太。而胡家的飯桌上從此又多了個“胡太太開門送賊”的笑話。
胡適是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老好人,這樣的人生來就是吃虧的。他曾經與出版社有糾紛,但又好臉麵,懶於與人爭辯。江冬秀知道之後,馬上挺身而出,據理力爭,終究維權成功。這是自家的事兒,她必定要管。除此之外,她還有肝膽心腸,連別人家的“閑事兒”也沒少幹涉。在江冬秀薄薄的字典裏,“離婚”就是頭號敏感詞。
1932年,北大教授梁宗岱的離婚案鬧得沸沸揚揚。當時,梁和女作家沉櫻同居,要與妻子離婚,於是梁的妻子何瑞瓊北上來討說法。江冬秀作為局外人看不過去,便出庭作證,最終使得梁宗岱敗訴。而梁宗岱並未與妻子和好,一氣之下攜女友私奔。最諷刺的是,私奔之後的梁宗岱也並未與沉櫻好好過日子,兩人結婚生子,七年之後,他又與粵劇演員甘少蘇相戀,轉而和沉櫻分手。
多年以後,江冬秀看到這情狀,想必是出了一口惡氣。
在名媛淑女悉數登場的民國,江冬秀的出現仿佛給風雅文壇刮來一陣狂風,一下子把人們從《紅樓夢》帶到了《水滸傳》。她毫無姿態,因而不能成為被賞玩吟誦的對象,但她至純至真的品性裏卻另有一番可愛,這是再多墨水也無法暈染出來的本色。
早在胡適與其培養感情的階段,曾經收到江的信。依舊是別字連篇,可鑒於早先被識破,又不好教人代寫,索性書信簡短,草草了事。胡適病中看了卻頗為歡喜,於是提筆寫了一首《病中得冬秀書》:
病中得她書,不滿八行紙。全無要緊話,頗使我歡喜。我不認得她,她不認得我。我總常念她,這是為什麼?豈不因我們,分定常相親。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海外“土生子”,生不識故裏。終有故鄉情,其理亦如此。豈不愛自由?此意無人曉。情願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其實,胡適與江冬秀的關係更像是這封信中描述的那樣:沒由來的牽念與相思,這是痛恨包辦婚姻的胡適也捉摸不透的。江冬秀一輩子的文化程度僅限於八行書,可對她而言,這八行書遠遠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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