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性發作時,她知道已經保不住我了,但又十分不甘心,捂著肚子就往山上跑,一路跑一路流血,漸漸沒了力氣,連方向也無法辨別,稀裏糊塗就撞進了墳地。
很多窮人死後,席子一裹就直接埋了,墳墓十分簡單,連個墳台都沒有。經雨水一衝刷,很容易就會塌陷,露出半壞不壞的屍骨。我母親當時隻顧著跑,加上看不到路,一不留神踩到了一個墓坑,隻聽哢嚓一聲,腳陷進了死人的胸腔裏,摔倒了。
那屍骨身上層層疊疊都是胙蟲,很快順著我母親的腳覆蓋了她的身體。她全身麻痹,想叫也叫不出來,最後臉上也爬滿了。不過那時候她已經沒了知覺,這對她來說是好事。
我母親並沒有死去,至少當時還沒有死,隻是被蟲毒麻痹了神經。密密麻麻的胙蟲像虱子一樣咬住她的皮肉,嗡嗡地扇動著翅膀。
所有人都認為我母親已經沒有救了,於是找了幾張厚床單,連同胙蟲一起裹了,裝進本來是為我姥姥準備的棺材裏,就地掩埋,然後一把火把剩下的胙蟲燒了個一幹二淨。雖然有部分漏網之魚,但離開了族群的胙蟲是活不下去的。
我不知道我那兩位舅舅後來到底怎麼樣了。以上這些事都是我長大以後聽我姥姥說的,接下來的事,一直到我出生,隻有零散的記憶,因為那時候的我還是母親肚子裏的一團半死不活的血肉。
我不應該生下來,更不應該像一個正常人那樣長大。我早該化成一堆泥土,可陰差陽錯,埋葬我母親的地方剛好是一處夕地。
所謂夕地,就是大地的症結所在。通俗點說,世間的一切,泥土、雨水、陽光,都是有生命的,雖然他們的生命方式和我們普遍所見之生命大有不同,但本質上無非就是能量交移,陰陽調和的結果。
在《寰亡經》中,泥土、雨水和陽光被稱為“無淫之命”,即大地之經脈;蛇蟲鼠蟻,包括人等動植物,則為“有淫之命”,乃大地之血肉。經脈和血肉協調共存,便相安無事,所謂風水寶地;若“亂了地脈”,成了症結,就如同人長了癌細胞,那片地就會“陰陽差衡,虯屍百結”,成為凶地,這時候“以有形之祀製無淫,以無形之殛克有淫,可解”。打個比方,埋葬我母親的那片墳地,若在十年之前,隻需移除東南、東北兩座子墳,再由西北至東南向每隔九尺九寸種“穢桑”(即根須浸上雞血的桑樹苗)一株,在發現胙蟲的墓上栽三顆龍根草(也稱龍須草),然後以這座墳墓為中心,每年在四周種上一圈高粱,吸引附近的喜鵲來覓食,連續種十年,胙蟲之患必解,凶地也就不會惡化。
但現在已經晚了,由於沒得到遏製,凶地愈演愈烈,最終成為夕地。成為夕地之後,也就相當於是癌症晚期了,方圓三十裏之內是不適合有人家的,在這種地方發生任何事都不稀奇。
雖然我閱盡各種稀奇古怪的“亂脈”,曆經磨難,也幫助過很多人死裏逃生,可以說到了後期看脈也頗有些門道,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對於我的出生,我卻始終不明就裏。也許是那個鄉醫給的藥分量不夠大;也許是胙蟲毒液剛好將包裹我的羊水保護了起來;最可能的是此處夕地本身的某種我尚不知曉的神秘力量。總之,我母親下葬的第二十一天,我出生了。
我一掙脫出來,我母親保存了二十多天的身體瞬間崩壞,幾乎成了一具幹屍。二十多年後我回到村子,掘開我母親的墳墓,發現她一如當初,附近的蛇蟲鼠蟻都敬而遠之,她那種由於無法保全我而悔恨內疚的表情永遠凝固在臉上。
由於被裹在厚毯子裏,我出不來,但奇怪的事發生了。隨著我母親的身體迅速幹癟,那些粘附在她身上的胙蟲也紛紛脫落,它們用鋒利的牙齒把毯子咬了一個大洞。我順利地爬了出來,發現四周依舊一片漆黑。
我在一口密封的棺材裏,外麵的世界離我如此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