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黑夜的寧靜之中,睡夢裏的人眼瞼顫動不止,本區的婦女們恐惶不安,孩子們的魂兒一片驚懼。其時,從阿施塔特神廟祭司宅中各個角落傳出的哀號、痛哭、嚎啕聲驀地打破了黑夜的寂靜,此起彼伏,一陣高過一陣。

天亮了,人們來看納桑,以便對他遭受的不幸災難給以安慰,但沒有看到他。

幾天過去了,東方來了一支駝隊,領隊人告訴人們,說他看見納桑漫遊在遙遠的荒野上,正與羚羊群一道徘徊彷徨。

轉瞬數世代飛閃而過,用它那無形的腳將曆代的建樹功業踏得粉碎。眾神靈遠離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以毀滅取樂、借破壞尋歡的暴怒女神。於是,太陽城的宏偉神廟被搗毀了,美麗的宮殿坍塌了,茂密的公園枯萎了,肥沃的田園變成了不毛之地,那裏隻剩下一片廢墟,淒涼難堪;人們回憶起昔日的幻影,便感到痛苦難耐;古老光榮讚頌聲的回音給人們心靈送去的隻有悲涼淒清。

但是,已經過去的、毀滅人類功業的世代卻不能泯滅人類夢想,也不能削弱人類的情感。

夢想和情感將與不朽靈魂一道永存。夢想和情感像太陽一樣夜來消隱,又像月亮一樣晨至暫眠。

拿撒勒人到來後的1890年之春

白晝隱去,光明消逝,夕陽從巴勒貝克平原上收起那金黃色的餘暉。阿裏·侯賽尼領著他的羊群回到神廟廢墟。在那裏,他坐在倒在地上的石柱之間。那巨大的石柱像是捐軀沙場的士兵的肋骨,而且已被各種因素剝得光光的。他的羊群靜靜地臥在他的周圍,仿佛因為聽到主人那充滿青春活力的歌聲,有著強烈的安全感。

夜半時分,天在夜的黑暗深處撒下了明日的種子。阿裏因為觀察醒時的幻影,眼皮已感沉重;又因久久思考在可怕的寂靜之中從斷壁殘垣之間走過的那些幻影隊伍,頭腦也已感到疲憊,於是用前臂撐托著腦袋。困神已經接近他,用它那麵紗邊沿輕輕地觸摸他的感官,就像薄霧輕觸平靜湖麵似的。此時此刻,阿裏完全忘記了他那火一樣盛燃的自我。與他那充滿美夢和對人類法律及教誨不屑一顧的無形精神自我相會在一起了。視野在他的眼前漸漸擴大,隱秘在他的麵前攤展開來。他的心靈離開向著虛無迅速前進的時間行列,獨自站在排列有序的思想和爭先恐後的念頭麵前。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或者幾乎是第一次明白了伴隨他的青春的精神饑餓的原因:正是那種饑餓,將深厚的甘甜與苦澀統一在了一起;正是那種幹渴,將希冀的歎息與求得滿足的靜默結合在了一起;正是那種向往,世界的榮耀不能將之消除,歲月的洪流不能使之改道。在自己的生平中,阿裏·侯賽尼第一次覺察到自己有一種異常情感:那是神廟廢墟喚醒的一種情感;那是類似於回憶焚香滋味的一種細膩情感;那是一種神奇的情感,給予他的感覺像是樂師的手指輕彈琴弦似的;那是一種嶄新的情感,源於虛無,或來自一切,漸漸發育長大,直至擁抱他的精神的全部,使他的心靈充滿了病入膏肓者對溫情的迷戀、尋找甘甜者對苦澀的體驗和求善待者對於嚴酷的感悟;那種情感產生自充滿睡意的一分鍾時間內,那一分鍾生出了世世代代的畫麵,就像世上諸民族產生自一滴精液。

阿裏向著坍塌的神廟望去,此時困倦已被靈魂的蘇醒所代替,隻見祭壇的破爛遺跡顯現出來,倒下的石柱原來挺立的地方以及坍塌牆壁的地基,全部清晰地顯露出來。他的雙眼目光呆滯,心怦怦跳得厲害,就像盲人突然看見光明,他觀察著,沉思著——他不住地思考、沉思——從思考的浪濤裏和沉思的範圍中,記憶的幻影在他的心靈中生成。他回想著,回想那些巨大石柱當年矗立在那裏的輝煌、壯麗畫麵。他回想,回想那些華燈和銀質香爐當年圍著莊嚴的女神雕像的非凡盛景。他回想,回想莊重嚴肅的祭司們在鑲嵌著象牙和黃金的祭壇前麵恭獻祭品的隆重場麵。他回想,回想少女們擊打著鈴鼓,小夥子們唱著歌頌愛與美女神的讚歌。他回想著,似乎看見這些畫麵清楚地顯現在他那閃電般的視力之中,同時感受到了那些奧秘的影響完全打破了他內心深處的平靜。然而回憶帶給我們的隻是在已逝年華中所看到的實體的幻影,耳聽到的也隻是我們的耳朵曾經領悟過的聲音的回音罷了。這些神奇的回憶與一個生在帳篷裏、在原野放羊中度過青春妙齡的青年的過去生活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阿裏站起來,行走在亂石堆之間。他那遙遠的回憶從他的想象力上揭去遺忘的紗罩,就像少女取下鏡子麵上的蜘蛛網。當他行至神廟正殿時,仿佛地心有一種吸引力牢牢抓住他的雙腳,他站住了。他抬頭一看,忽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尊神像麵前,那神像已破爛不堪,躺在地上,於是下意識地跪在神像旁邊。他的情感在五髒六腑內奔湧翻騰,猶如鮮血從重創傷口湧流出來。他的心跳時快時慢,宛如大海上下翻滾的波浪。他壓低目光,以示敬意,痛苦地長籲短歎,繼之難過地哭了起來。因為他感到傷心的孤獨,並感到有一種導致毀滅的遙遠距離將他的靈魂與另一個美麗靈魂隔離開來,而在他過上這種生活之前,她就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