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應持的態度
我們推測的世界未來文化既如上說,那麼我們中國人現在應持的態度是怎樣才對呢?對於這三態度何取何舍呢?我可以說: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態度,絲毫不能容留;第二,對於西方文化是全盤承受,而根本改過,就是對其態度要改一改;第三,批評的把中國原來態度重新拿出來。這三條是我這些年來研究這個問題之最後結論,幾經審慎而後決定,並非偶然的感想;必須把我以上一章通通看過記清,然後聽我以下的說明,才得明白。或請大家試取前所錄李超女士追悼會演說詞,和民國八年出版的《唯識述義》序文裏一段,與現在這三條參照對看,也可尋出我用意之深密而且決之於心者已久。《唯識述義》序文一段錄後:印度民族所以到印度民族那個地步的是印度化的結果,你曾留意嗎?如上海劉仁航先生同好多的佛學家,都說佛化大興可以救濟現在的人心,可以使中國太平不亂。
我敢告訴大家,假使佛化大興,中國之亂便無已;且慢胡講者,且細細商量商量看!現在我們要去說明這結論,不外指點一向致誤所由,和所受病痛,眼前需要,和四外情勢,並略批評旁人的意見,則我的用意也就都透出了。
照我們曆次所說,我們東方文化其本身都沒有什麼是非好壞可說,或什麼不及西方之處;所有的不好不對,所有的不及人家之點,就在步驟淩亂,成熟太早,不合時宜。並非這態度不對,是這態度拿出太早不對,這是我們唯一致誤所由。我們不待抵抗得天行,就不去走征服自然的路,所以至今還每要見厄於自然。我們不待有我就去講無我。不待個性伸展就去講屈己讓人,所以至今也未曾得從種種威權底下解放出來。我們不待理智條達,就去崇尚那非論理的精神,就專好用直覺,所以至今思想也不得清明,學術也都無眉目。並且從這種態度就根本停頓了進步,自其文化開發之初到他數千年之後,也沒有什麼兩樣。
他再也不能回頭補走第一路,也不能往下去走第三路;假使沒有外力進門,環境不變,他會要長此終古!譬如西洋人那樣,他可以沿著第一路走去,自然就轉入第二路;再走去,轉入第三路;即無中國文明或印度文明的輸入,他自己也能開辟他們出來。
若中國則絕不能,因為他態度殆無由生變動,別樣文化即無由發生也。從此簡直就沒有辦法;不痛不癢真是一個無可指名的大病。及至變局驟至,就大受其苦,劇痛起來。他處在第一問題之下的世界,而於第一路沒有走得幾步,凡所應成就者都沒有成就出來;一旦世界交通,和旁人接觸,哪得不相形見絀?而況碰到的西洋人偏是個專走第一路大有成就的,自然更禁不起他的威淩,隻有節節失敗,忍辱茹痛,聽其賊踏,僅得不死。國際上受這種種欺淩已經痛苦不堪,而尤其危險的,西洋人從這條路上大獲成功的是物質的財,他若挾著他大資本和他經濟的手段,從經濟上永遠製服了中國人,為他服役,不能翻身,都不一定。
至於自己眼前身受的國內軍閥之蹂躪,生命財產無半點保障,遑論什麼自由;生計更窮得要死,試去一看下層社會簡直地獄不如;而水旱頻仍,天災一來,全沒對付,甘受其虐;這是頂慘切的三端,其餘科種大多不須細數。然試就所有這些病痛而推原其故,何莫非的的明明自己文化所貽害;隻緣一步走錯,弄到這般天地!還有一般無識的人硬要抵賴不認,說不是自己文化不好,隻被後人弄糟了,而歎惜致恨於古聖人的道理未得暢行其道。其實一民族之有今日結果的情景,全由他自己以往文化使然:西洋人之有今日全由於他的文化,印度人之有今日全由於他的文化,中國人之有今日全由於我們自己的文化,而莫從抵賴;也正為古聖人的道理行得幾分,所以才致這樣,倒不必恨惜。但我們絕不後悔絕無怨尤;以往的事不用回顧;我們隻爽爽快快打主意現在怎樣再往下走就是了。
我們致誤之由和所受痛苦略如上說,現在應持何態度差不多已可推見;然還須把眼前我們之所需要和四外情勢說一說。我們需要的很多,用不著一樣一樣去數,但怎樣能讓個人權利穩固社會秩序安寧,是比無論什麼都急需的。這不但比無論什麼都可寶貴,並且一切我們所需的,假使能得到時,一定要從此而後可得。我們非如此不能鞏固國基,在國際上成一個國家;我們非如此不能讓社會上一切事業得以順著進行。若此,那麼將從如何態度使我們可以作到,不既可想了嗎?再看外麵情勢,西洋人也從他的文化而受莫大之痛苦,若近若遠,將有影響於世界的大變革而開辟了第二路文化。從前我們有亡國滅種的憂慮,此刻似乎情勢不是那樣,而舊時富強的思想也可不作。
那麼,如何要鑒於西洋化弊害而知所戒,並預備促進世界第二路文化之實現,就是我們決定應持態度所宜加意的了。以下我們要略批評現在許多的人意向是否同我們現在所審度的相適合。現在普通談話有所謂新派舊派之稱:新派差不多就是倡導西洋化的;舊派差不多就是反對這種倡導的——因他很少積極有所倡導;但我想著現在社會上還有隱然成一勢力的佛化派。
我們先看新派何如。新派所倡導的總不外乎陳仲甫先生所謂“塞恩斯”與“德謨克拉西”和胡適之先生所謂“批評的精神”(似見胡先生有此文,但記不清);這我們都讚成。但我覺得若隻這樣都沒給人以根本人生態度;無根的水不能成河,枝節的作法,未免不切。所以蔣夢麟先生《改變人生態度》一文,極動我眼目;卻是我不敢無批評無條件的讚成。又《新青年》前幾卷原也有幾篇倡導一種人生的文章,陳仲甫先生並有其《人生真義》一文;又倡導塞恩斯、德謨克拉西、批評的精神之結果也會要隨著引出一種人生。但我對此都不敢無條件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