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們可接近此光,但仍需自問:那目前仍是神秘、特殊的條件究竟為何?現在,暫時按下本書經常提及與思索有關的啟示,先談談下麵的事實:我們扮演的角色在於不妨害此光貫穿我們而過,同時,為了彼此,所有人都應讓此光閃爍輝煌。盡管外觀備異,這總是積極的角色。總之,自我是自負,偽裝而優越的,我們要戰勝自己,粉碎其錯誤主張,能以此為主要義務,就是積極的角色,這隻有靠自由才能達成,就某一意義而論,這也就是自由。除此而外,我們還可舉出若幹應該抵抗的誘惑,其中最危險、而且流傳最廣的誘惑之一就是:
受數字(及統計)的迷惑。墮落的哲學與自然科學的單純獨斷間,在此完成了最令人作嘔的共謀。即使就想象力而論,一旦習慣於受無任何對應的數字之欺,精神就開始腐敗——不論數字是無限大或無限小,都同樣真實。當然,如果否認天文學家與物理學家在他們的領域內從事這種危險運作的成就,那是瘋狂之舉,但我們必需認清,一旦數字及統計從他們的領域移向其他領域時,即開始麵臨危機。
具體地說,就是從適用特殊方法之特殊領域,轉移到人所具有的具體行為之領域。我們必須在後一領域中,重建“鄰人”這一語詞的意義及其所內含的肯定。在福音書及哲學反省的成果上都已顯示了其豐碩的收成。著名的法國古生物學家曾以實例向我們顯示了一種錯誤,不可不談。他是一個堅信的基督徒,但也同時擁有無與倫比的數之魅力。在一次會議席上,曾就世界的進步,說出他自己的信念,當時,另外一個人提到在蘇俄勞動營中有數百萬人正瀕臨死亡的事實,引起了他的關注,於是,高呼說:“與廣遠的人類曆史相比,數百萬人算得了什麼!”這是一句多麼冒瀆的話!由於他隻用幾百萬、幾億這種概念來思維,因此,無法想象像單獨的個人麵對難以言宣的痛苦現實時,是怎樣的情景。一旦一個人隻能用“件數”,亦即隻能用抽象概念來思考,那麼,數字的幻影遂將痛苦的現實從他眼中隱去。
在我撰寫“存有的秘義”一書的序言中,曾提議用“新蘇格拉底主義”來稱呼我今後的思想。在以前的種種敘述,已充分說明了此中的含義,“複歸於鄰人”似乎正是以新蘇格拉底方法接近存在的真正條件。由於我們離開了鄰人,這個社會才變成一片迷茫,我們已無法區別存有與非存有。可是,技術萬能主義隻有在將鄰人抽離化、終止否定鄰人時才能成立。我記得一個具有優秀知性,卻又受現代錯誤毒害甚深的人,曾對我提出一個意見:某次,當我以讚賞的語氣說到一個中產階級的法國基督徒,雖然遭遇大困難,仍雄心勃勃想要養育許多孩子的事時,他以強烈的語調駁斥說:“我無法讚同你的說法,美國當局在調查世界資源之後,最近已獲得一個結論,如果你知道了這個結論,那麼,你所稱讚的多產,顯然是一個愚話!”我們朋友中的一位劇作家——可以說是喜劇作家,說起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們在決心生孩子之前,想先知道一下南美與中非的收獲狀況,於是,急忙趕到專家處探問。
但他們忘了法國本地的情形,由於多年累積的錯誤,法國的許多沃上已荒廢不耕。我們不能以世界的規模來考慮家庭,也不能將家庭的地平線擴展至無限,如果一旦以這樣的想法來考慮一切,就會成為技術萬能主義者。當然,隻是不承認世上有因人口過剩引起的可怕現實問題,我大概就會陷入壞的信仰中。可是,在今天這種處境下的人,是否能應付這問題,甚至,是否能以可理解的語言說明它?這實是“製造者”的問題,“人類的製造者”這想法是矛盾的。由於不承認這問題,我們必須不斷支付很高的代價——即發現自我正處於低落精神水準的代價,作為補償。
這時,在使人免於極度傲慢的防衛上,科學家與行動人扮演了哲學的角色。我們哲學家的義務,不僅要使普遍性的不滅權利獲得廣泛承認,而且還要進一步小心區分、整理能有效防衛此一權利的領土。在本書序文中,我說過:“普遍性”這一詞語具有混紊曖昧之義,容易引起誤解,幾乎無可避免地,我們會以表示一般性之最大量,來理解“普遍性”,但這正是大錯而特錯的誤解。最好的解釋莫過於:從天才精神的最高表現(即具有最偉大性格的藝術品)中尋取支柱。
我自己是音樂家,所以想起了貝多芬晚年的作品。任何人都知道,在貝多芬的作品中一切一般性的觀念都不能適用,而他的111號奏鳴曲,127號四重奏,卻能導引我們深入人類最深、最神聖的內心世界,在自明而不能規限的意義上,這些作品所指的“人類”隻是很有限的數目,但仍一點不影響其普遍價值。普遍在深刻的層次中有其地位,但在廣度上則無。此處,仍有一個我們必須極端警惕的觀念:是否隻有“個人”才能接近真正的普遍性?我們不能拒絕社會的原子論概念,一如拒絕社會的集團概念一樣。
正如居斯達夫·迪龐所含蓄表示的意見:這兩個概念實為使此一過程解體的兩個互補層麵。如果沒有交往,真正的深刻即不能存在,但在因自我中心,而成病態硬化的個人間,交往絕無實現的可能,即使置身群眾的中心,也不可能發生交往。我最近撰寫的書,大部分都以“相互主體性”為前提,如果沒有這觀念,則一切精神性都成空言,隻有這觀念才能開展個人的胸襟。從行為觀點來看,這事實有特殊的重要性,它為我們展開了全新的地平線,隻有在以愛心賦予生氣的有限集團中,普遍性才能真正實現。因此,在批判思索之前,先使貴族主義觀念再度重回,才是最重要的。今日,在平等主義名義之下,藉有限思考的最壞理由,貴族主義已使人不敢相信。要使它重回,必須刷新其內涵。職工的貴族主義或許已如此,我之所以說“已如此”,因為法國職工大多已因愚笨的立法遭受組織性的毀滅,所以才不得已用“已”字的過去式來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