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畔的笑聲
在《呼蘭河傳》這本散文詩化的小說裏展現的厚重的地域文化,讓人回味悠長。在那人生中無憂無慮的時光裏,蕭紅的四周彌漫的是堆雜物的倉房的破敗氣味和小團圓媳婦的哭聲,在這樣陰晦酸澀的氣氛中成長,何其壓抑,何其淒惶。但這個孩子還給周圍的是開懷的笑聲和積極樂觀健康的成長。這一切越是用一種輕鬆的調子娓娓道來,我讀了就越感到欲泣無淚的蒼涼。
於是,總是在我的印象中有這樣一個畫麵,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東北,一個荒涼的大花園裏有個孤單的孩子在玩耍,她沒有夥伴和適合的玩具。但是這個孩子沒有因此而鬱鬱寡歡而形成一種病態心理對周圍充滿敵意,致使在成年後孤僻膽怯自私讓人難以接近;相反,這個孩子以健康的歡笑和堅強的成長來結束了自己的童年,並將以同樣的樂觀健康和堅強走向自己的未來,這個孩子是蕭紅。這就是當年她作品給我的感覺。
蕭紅是有才華的,二十三歲,就已深諳人世之艱難困苦,她寫鄉村,寫得生猛強悍,處處展現的是令人倒抽一口氣的蠻荒。寫人生寫她生活的當下,寫得冷硬、精準、苛刻,有鋼針式的穿透力,輕輕一捅,就能挑破瘡痂和膿包。蕭紅的作品,我讀過的並不多,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讀過《小城三月》,當時不知道作者是何許人也,隻是驚訝於文筆的清麗,感歎於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時光匆匆而過,很多讀過的文學作品大多杳無記憶,而其中翠姨的美麗與不幸,卻讓我至今猶能記得。我當時的感覺是,能夠寫出這樣作品的人,該有一顆多麼蒼涼敏感的心!後來知道,這篇文章是蕭紅在香港病重將逝之前寫就的最後一篇文章,可以稱為絕命作。或許,她已經預知到了自己的將來,故而在文中,借翠姨的口說道:“我的命,不會好的。”讀來真是讓人心酸。也許,有才情的女子總是薄命的。即使如小城三月裏的女子,也是自毀式的固執,那藏在棉絮裏的火籽,暗暗燃燒著,要人命地壓抑和熾烈,等到發現時,已經成了灰,隻剩下一口歎息,堵在人的嗓子眼裏,用盡半生去幽幽吐盡。
蕭紅實在太渴望得到愛了,她一生都在找愛。蕭紅僅在年幼時從祖父那裏得到了一點關愛,然而在她哈爾濱求學時,祖父突然去世。悲傷是如此強烈,是她不能承受的,在1935年夏天,她曾回憶說:“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凶殘的人了。我飲了酒,回想,幻想……以後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祖父的去世讓蕭紅突然變了,她不再那麼勤奮學習,反而時常逃課,學會了吸煙、喝酒。
玩火終自焚
蕭紅的父親張廷舉是呼蘭縣的教育局長,接受過新式教育,卻用舊式的思維來限製女兒的自由。他給蕭紅安排了一門親事,未婚夫汪恩甲是蕭紅六叔介紹的,汪家是哈爾濱故鄉屯的地主,與蕭紅家門當戶對。
後來,兩家商量,同意讓蕭紅繼續念書。她這才進了哈爾濱市立第一女中。
當時汪恩甲在哈爾濱道外三育小學任教,他經常來找蕭紅,有時也會把蕭紅帶到他的住處。蕭紅盡管對包辦婚姻反感,但對汪恩甲這個人還是頗有好感的,他可以說一表人才,師範學校畢業後曾在哈爾濱上大學,然後在此教書。此時,汪恩甲對蕭紅恩愛有加,蕭紅也曾為他織毛衣。
蕭紅喜歡有思想的知識青年,痛恨紈絝子弟和包辦婚姻,與汪恩甲短暫的和諧之後,蕭紅的一個遠房表哥陸振舜闖了進來,他打動了蕭紅多情的心。表哥陸振舜和蕭紅一樣,是新式青年,雖然已經結了婚,卻還堅持自己的想法,痛恨包辦婚姻和家庭的羈絆。在哈爾濱,蕭紅投入了陸振舜的懷抱,但當時汪恩甲一直不知道此事,蕭紅一邊與汪恩甲繼續往來,一邊與陸振舜偷偷談情說愛。蕭紅這時的做法,是讓人不能不擔心的,是的,她在玩火,一不小心就自焚了。當她後來被困在哈爾濱那家小旅店裏,不能不說是對她的一種懲罰。
陸振舜去了北平,在中國大學實現了自己的求學理想,隨後又讓自己在哈爾濱的同學帶信給蕭紅,蕭紅不久之後就追隨他去了北平。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蕭紅十分快樂。蕭紅和陸振舜盡管是情人關係,但為了掩人耳目還是分租了兩間房。在這期間,多情的蕭紅又被另外一個人所吸引,這個人是李潔吾。
追求自由與理想是要解決現實問題的,那就是他們都是靠家裏寄錢讀書的。如果喪失了經濟來源,他們就是魯迅《傷逝》中描寫的子君和涓生,最終隻能向家庭投降。那情景,便如魯迅所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後無路可走。”
在小小的呼蘭縣內,張家和王家都是縣裏的名家大戶,於是“張乃瑩與表哥私奔”這事兒迅速鬧得沸沸揚揚。這件事情最嚴重的後果還不是讓有些地位的張廷舉在呼蘭縣顏麵丟盡,真正可怕的是黑龍江省教育廳以教子無方解除蕭紅父親張廷舉教育廳秘書一職,調巴彥縣任教育局督學;張家的子弟到處受到嘲笑,他們忍受不了這樣的環境而不得不轉學。
對此,張廷舉雷霆震怒,他立即聯合王家一起找到陸家,然後張、陸兩家接二連三地發電報,要求陸振舜和蕭紅回家,否則,他們就將不再寄錢給他們。
兩人彈盡糧絕,生活立即陷入困境。蕭紅的房間裏起先還有許多書,漸漸地連書也少了,最後連一本書也沒有了,因為蕭紅被逼無奈,隻好經常把書拿到舊書攤上變賣,直到最後把書全都賣光了。那時,她每天都走路去學校,因為她買不起電車票;十月之後,北京的天氣轉冷,但蕭紅隻能穿著單衣上學,堅持到元旦這天。那是一個大雪天,當她拉開房門的一刻,頓時全身如同墜入冰窟,她再也無法去上課了,她返回床上,床上也是一片冰冷。此時,她又開始餓了。等陸振舜回來,但等了一整天就是不見他的蹤影。傍晚時,李潔吾來了,他拿了兩元錢買了煤,生了火。
陸振舜首先向家中妥協,蕭紅惱火地責罵了他,然後哭了一場,但此時她也無法再堅持下去。
逃婚的失敗
蕭紅一返回呼蘭,父親立即將她送到張家的老家阿城縣福昌號屯,軟禁了起來。家族中每一個人都對她冷嘲熱諷,出走的失敗令她在這個家裏更無地位可言。每一雙眼睛都如尖刺一般,把她釘在這個封建莊園裏,不得離開半步。那個巴掌大的地方,四周全都是溝壕,溝壕外,林木蕭蕭處,常有野獸出沒。獨自一人出屯子,絕沒有生還的希望。
這一禁,就是十個月,冷重的房陰,青濕的苔蘚,把那暖暖的太陽,也氤氳成了冷色。終於,“九一八”事變為蕭紅的逃走提供了契機,她搭上送白菜的馬車,從福昌號屯逃出,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由此,她也被開除了族籍。
當蕭紅一個人走在哈爾濱大街上的時候,她雖然又一次自由了,但也又一次陷入困境中。在這冰天雪地裏,她必須盡快找到可以救助她的人。自然,陸振舜是她最能依靠的一個人,然而,這時陸家大門緊鎖。深夜,她餓著肚子,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魯迅說:娜拉無法獨活,要麼墮落,要麼回家。蕭紅回過家,但家說她墮落了,她隻得再次離家,等待她的,難道真是墮落?不,蕭紅並沒有墮落,否則她完全可以落入娼門,那就不會在雪地裏挨凍的。
蕭紅知道在哈爾濱還有一個人一定會收留她,那個人就是汪恩甲,因為他真切地愛她。最終,她還是叩響了汪恩甲的家門。蕭紅至此,根本不及辨別情與愛,隻要能活下去,就行。
但蕭紅在和汪恩甲同居時,其間還和陸振舜藕斷絲連,同時與兩個男人保持著性愛關係,這完全是在玩火,這樣的蕭紅是注定人生會有大麻煩的。
蕭紅找了個機會拿了汪恩甲許多錢,悄悄來到北京,並讓陸振舜事先給李潔吾打了電報。但蕭紅沒想到,汪恩甲在整理蕭紅的東西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她在北京的地址,於是就尾隨而至。
汪恩甲又一次原諒了蕭紅,他沒有責怪她,他們又恢複了熱戀時的性愛狀態。
蕭紅跟著汪恩甲又回到了哈爾濱,他們住進了道外十六道街東興旅館。沒有禮聘,沒有儀式,甚至都沒有聽到他的誓言,也沒有任何人的祝願,她就這樣和他在一起了,草率的,將就的,被一絲熱辣辣的欲望支撐著的,她成了他的女人。
一個經濟不獨立的女性,繞不開依賴男人的命運,所有的奔走,不過是從原點走向原點,那所謂的前方,也不過是給自己的一個虛假的希望。她的逃婚徹底以失敗而告終了。
然而,命運催逼著她,連繳械投降,也容不下她。蕭紅被打進一個更凶狠的浪濤中。在她身懷六甲時,他說,要回家為她爭取地位和名分。因為蕭紅此前的一再出走,已經讓王家對她很是反感,汪恩甲的哥哥為此替弟休妻。當時,蕭紅去法院告王兄代弟休妻。法庭上,汪恩甲竟臨陣倒戈,表示自願離婚,法庭當場判決兩人離婚。於是,婚約作廢。
可誰知,他從這裏一走,就永遠地消失了。當年她逃婚,逃婚,逃出他的手掌心,如今又送上門來,任由他把玩。世事輪回,他卻開始逃婚。
這其間有說不出的風月
在那個小旅館裏,蕭紅開始絕望了。住,是欠著債的旅館,吃,水米全無。蕭紅挺著個大肚子,在房間裏打著轉。旅店老板把她驅趕至雜物間,還怒吼著,再不還債,就要拉去賣掉。她挺著大肚子,臉色蒼白,發絲淩亂,因生活的苦難而生出和年齡不相符的白發。在那個發黴的小屋裏,她大概更像一個可憐的女囚。但正因為這樣,她踩著這些淒惶往事搭建的橋梁,遇見了蕭軍。
第一次相遇,言語投機,彼此傾心。蕭紅在短詩《春曲》中陶醉地寫道:
這邊樹葉綠了,
那邊清溪唱著:
姑娘啊,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
今年我的命運,
卻比青杏還酸。
她的文字透出一個作家的靈氣。
雖然,貧窮的編輯們籌不到巨款,無法救出蕭紅,但上天開了個口子,讓漫天大雨湧入黑龍江流域。也是這個口子,給蕭紅打開了逃生的契機。
蕭紅挺著圓圓的肚子,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但是,蕭紅與蕭軍見麵的第一天,就和他上了床。那時蕭軍有家室,是有婦之夫,而正懷孕七月的她是懷著別人的孩子。女人一旦經濟與人格不獨立,就容易慌不擇食,任何一個男人靠近她,她都會像一隻八爪章魚,將他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