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璿:紅塵一回 心力交瘁(1 / 3)

周璿給我的感覺,總是金光閃閃的,這可能與她享譽已久的金嗓子之稱有關吧。她確實無愧於這一美譽。

她的歌聲是老上海的標簽

中國流行歌壇的發源地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上海灘,當年,上海頭頂“東方夜巴黎”的豔譽,是亞洲地區最大的唱片集散中心,竟有十多個國家的唱片公司在上海設立遠東總部,再加上本土的一些後起之秀,紅歌手多達五六十人,可以說與當代中國歌壇的規模相去不遠。

在二十多年間,這些唱片公司共錄製了二千多首歌曲,出版了大量的唱片,具有十分成熟和完善的宣傳、策劃、製作、版稅製度,與現在香港歌壇那一套看似前衛的操作手段比起來,並不遜色多少。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走紅的女歌星多半集中在上海灘,這些歌星被稱為“上海夜鶯”,她們以各具特色的嗓音風靡一時。

上海灘出過五大歌後,她們是:周璿、白光、吳鶯音、關露和姚莉。周璿以主演電影《馬路天使》中的歌女小紅而一舉成名,她在短短三十八年的人生曆程中一共拍攝了六十多部電影,錄製了二百多首歌曲,其中以《四季歌》《天涯歌女》《何日君再來》《花好月圓》《采紅菱》等曲最為著名。

作家白先勇曾回憶道:“我的童年在上海度過,那時上海灘到處都在播放周璿的歌,家家花好月圓,戶戶鳳凰於飛。”《花好月圓》、《鳳凰於飛》這兩首均來自周璿主演電影中的插曲,每部戲她不僅要演,還要唱。

王家衛的電影《花樣年華》展現一個褪了色、掉了彩的愛情故事,男女之間情欲糾結,猶如蝰蛇成團,叫人看了心底生涼。《花樣年華》劇作者的靈感從何而來?我不得而知,但讓我猜測一下的話,我就會想起香港電影《長相思》(1946年秋出品)中的那首插曲《花樣年華》,此片由金嗓子周璿主演和主唱。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美麗的生活……

歌詞是這般流水輕吟,一片空淨淡泊。王家衛用它做背景歌曲,意在氤氳出懷舊的香氛。時至今日,盡管人事皆非,但周璿一首《夜上海》,仍在民國年代戲裏直接運用原版原聲,她的溫軟之音,是淪陷為孤島時期舊上海的真實寫照,車水馬龍、十裏洋場、華燈初上。她的歌聲給孤島時期的上海灘帶來一抹意猶未盡的撫慰。

常德路位於上海市中心的靜安區,是上海標準的上之角,文藝氣息從二十世紀初逐漸綻放。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時,在這條幽靜的馬路上,一對文藝雙姝同年誕生,先後璀璨:一個是周璿,她是明月歌舞社的小演員,另一個是居住在常德路常德公寓裏的張愛玲,就在明月歌舞社的隔壁。周璿的名字和張愛玲一樣,代表著老上海的海派情調。虹口區的文化街多倫路上,至今能找到周璿的大海報,她對著鏡頭淺淺而笑。

我和李香蘭共同喜歡一個人的歌聲,她就是周璿。我知道,李香蘭是因為崇拜周璿而走上了歌唱道路。

——張愛玲

張愛玲是一個多麼心高氣傲的人,對周璿卻如此推崇,可見周璿有多麼成功,多麼具有征服力。

但周璿一生,卻是心力交瘁。民國時期,紅極一時的女藝人均是各路色魔欲獸垂涎覬覦的對象,她們陷身於日漸緊縮的圍獵圈中,既要捍衛藝術的尊嚴,又要保全自身的清白,可謂左腳臨淵,右腳履冰,其處境之艱危,受淩辱之不免,身世之不幸,皆可想而知。

周璿一生,說可憐也罷,說可惜也罷,總之,周璿最終於三十八歲的好年華,即撒手塵寰,那時,她確確實實是心力交瘁。而早在她歎息說自己是苦命的彌留際之前,她就已經是徹底崩潰了。

人生之初 備嚐艱辛

周璿的身世可謂撲朔迷離,傳記作家一般都認為她的生母姓鍾,出身於青樓,從良後卻又被富商拋棄,不得已剃度出家,成為蓮花庵尼姑。

最為可信的說法是,她是常州人。1918年,周璿出生於常州的一戶小康之家。這是一個書香門第。父母為她取名“蘇璞”,璞乃尚未雕琢之玉,取其天然、純真之意。父親是當地知名的知識分子,母親曾經做過護士,後來參加革命。本來,在這樣一個開明、進步的家庭出生是她最大的幸運,她也本來可以就這樣度過簡單的一生,有父母的愛護、家庭的溫暖,然後平常地長大,平常地入學,平常地戀愛,平常地結婚,平常地生育,平常地老去。可是,這本來能夠實現的未來,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令人措手不及。

三歲時,她第一次見到舅舅,滿以為他是母親的兄弟,會像母親一樣愛她,可誰知這親娘舅竟是人麵獸心。她那抽大煙上癮的舅舅顧仕佳暗地裏,將外甥女拐賣到金壇縣,賣給了當地一戶姓王的人家。蘇璞也就變成了王小紅。年齡漸長後,她常向養母哭訴著要求去找親生父母,而養母卻告訴她,她的母親是尼姑。那年月,尼姑生子可是大不祥,會被人瞧不起,以此斷了她尋找父母的念想。

小周璿本來以為能夠在這個家裏長久的生活下去,可誰知命途多舛,她的人生注定不會一帆風順。王家夫婦不久便因矛盾而分居,她就跟著養母過活。但畢竟女人獨自生活,難以為繼。於是走投無路的養母又改嫁他人,而把便宜買來的王小紅送給了上海周家,結果,她就成了周小紅。

周璿的舅舅顧仕佳時任金壇縣警察局長,他財迷心竊,竟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缺德事,直到臨死前才吐露實情。周璿的生母顧美珍曾在國務院衛生處工作,多次去上海認親,但又顧慮重重。因為顧美珍要講清楚周璿謎一樣的身世,就不得不講出周璿舅舅顧仕佳曾在舊社會當過警察局長這段曆史,正是他拐賣了周璿。這在當時“極左”的政治背景下,勢必會給顧家和蘇家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於是,這件事始終沒有落到實處。

小周璿七八歲時,家裏境況十分窘迫,養母去外國人家裏做保姆,周璿後來回憶這段時光,說:“養母被迫去幫傭度日,那個被鴉片熏黑了肚腸的養父竟喪心病狂要把我賣去妓院當妓女,幸虧養母及時搭救,才免去我一場更大的災難……那時,日子越來越苦,往往餓著肚子呆呆地坐著,口水直往肚裏咽……”

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下,她隻有忍氣吞聲,打碎了牙往肚裏咽。童年的她從來沒有享受到家的溫暖,相反,她感受的隻是白眼、冷落,無奈世態炎涼。那時的她,隻有通過唱歌來逃避殘酷的現實,她也隻能在歌聲裏,才能感受得到一絲慰藉。

養父周文鼎吸毒被捕後,就失業了,養父每到月底便去找住在虹口區的大老婆要錢。一年後,長子周履平突然自殺,次子周履安無法念書,他踏入了電影圈,成為默片時代的大明星,有能力負擔一大家人的生活,根據當時報紙介紹:“胡蝶隻不過是一個配角的時候,周履安和四大明星之一的張織雲已是銀幕上的一對情侶,他的瀟灑風流、聰明和努力,使每個導演都非常願意導他的戲。”

他對周璿進入影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當年周璿寫給《萬象》雜誌的文章記載:

我有個哥哥叫周履安,他是我養父母所生,曾演過話劇,在明星公司拍過戲,和袁牧之是朋友。袁牧之在明星公司導演《馬路天使》時,他提議向藝華借我客串演出,這是因為劇中人適合我的個性,他估計我能勝任這個角色。當時明星和藝華說好條件,由明星借白楊給藝華拍一部戲。藝華答應我在明星客串一部戲作為交換。

不幸的是,周履安拍戲時從馬上摔下來,腦神經受到壓迫,記憶出了問題,隻能淡出電影圈。

周璿那位癮君子養父,用鴉片煙槍燒光蕩盡了家產以後,就將惡毒的目光盯到了周小紅身上。那時,她才十二三歲,出路隻有兩條:一是去歌舞班混碗飯吃,二是去妓院作清倌人。舊上海的歌舞班倒是應有盡有,凡是歐美時興的,上海即能具體而微之,“草裙舞”、“大腿舞”、“肚皮舞”、“呼拉圈舞”、“脫衣舞”,應有盡有。不過,小紅發育未全,講唱歌,她的嗓音太細;講跳舞,她的腿太短;講賣相,她身板太瘦;講出工,她力氣太小。如此看來,進青樓倚門賣笑,成了她唯一可走的獨木橋。天無絕人之路,明月歌舞劇社(1931年由黎錦暉創辦)的鋼琴師、人稱“胖姐姐”的章錦文介紹她去劇社報考小演員。當時,明月歌舞劇社的台柱子是王人美和黎莉莉,樂隊由黎錦暉掛帥,另有聶耳、黎錦光和章錦文等骨幹,班底不大,卻人才濟濟。小紅的嗓音細弱,國語也不夠靈光,但有章錦文教她識簡譜,嚴華教她國語正音,再加上她勤學苦練,進步十分神速。老板黎錦暉慧眼識珠,他認為小紅唱歌時氣聲穩定,吐字準確,節奏感強,而那種天然的嗲味更是她的獨特之處。

有一次,黎錦暉打趣道:“‘周旋’二字很有意思,不過你是上海妹子,加個斜玉旁就更漂亮了!”原來,小紅唱著《火玫瑰》中的插曲《民族之光》有一句歌詞“與敵人周旋在沙場之上”,從此,俗氣的周小紅就正式改名為雅氣的周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