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因被曲解而改變初衷,不因被冷落而懷疑信念,亦不因年邁而放慢腳步。
——董竹君
這是董竹君(1900—1998)九十七歲時在自傳小說《我的一個世紀》頁麵上寫的一段話。從這句話中,可以看出,她有著一種堅忍不拔、積極進取的性格。而董竹君的這種性格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她的人生經曆。
一個世紀的傳奇
這是一位世紀老人坎坷的經曆:一個洋車夫的女兒,十二歲被迫淪為青樓賣唱女,憑借天生麗質的外表,秀外中慧,聰明伶俐的性格,偶爾的機遇,讓她結識了革命黨人,從而跳出火坑,成為“督軍夫人”。婚後,曾隻身在日本求學,求學路上,曆盡艱險,飽受磨難。終因不堪忍受封建家庭和夫權統治,她再度衝出樊籠,曆盡艱難險阻,創立上海錦江飯店。連任七屆全國政協委員,堪稱女權運動的先驅。董竹君的一輩子,好像是所有不幸與幸運的集合體,無論遭遇多大的苦難,她都從未曾放棄過,反而迎麵所有的苦難,試圖戰勝它們。她的不幸、她的堅忍、她的不屈不撓、她的樂觀向上,卻讓成她成為一個傳奇。
淪為藝妓
董竹君出生於一個充滿憂患的年頭,八國聯軍攻破了北京,腐敗的大清王朝經由“庚子之亂”疾速滑向亡國的邊緣。她家位於當時上海有名的臭水溝洋涇浜邊上,父親本姓東,後改姓董,性情耿介自尊,拉黃包車,照樣能挺直腰杆做人,董竹君顯然繼承了他的性格。母親姓李,勤儉能幹,風火急躁,因為家計艱難,經常叫苦連天。
董竹君的父母在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情況下,卻把她送進了私塾讀書,還告訴她,就算砸鍋賣鐵也要讓她讀書。但不幸的是,勤於養家的父親就因為肺結核病倒了,肺結核在那時是不治之症。為給父親治病,母親隻得去給人幫傭,但那一點點錢對父親的病來說隻能是杯水車薪,而家中的日子也沒法過了,簡直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
這時候的董竹君出落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被呼為“小西施”。父母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把女兒抵押給了名為長三堂子的妓院做清倌人,為期三年,價錢三百塊。
董竹君從舊書上讀過“割股療親”和“賣身葬父”之類的傳奇故事,為著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孝”字,她明知前麵是紅紅的火坑,仍然奮不顧身地跳下去,於是年幼的她就這樣淪為了一個藝妓。
跳出火坑
長三堂子雖然接客賣笑,迎來送往,但也是很保險的秘密集會、籌謀劃策所在,因為這種地方最重隱私,於此間商議大事,便可免為人窺探之虞,所以多有反對倒行逆施袁世凱的人士聚集在妓院,名為尋歡,實為集會。
這樣的人中就有董竹君的他。那時的他,已非白丁,而是聞名遐邇。他曾留學海外,跟隨孫中山先生,辛亥之時,他回四川策動、領導革命,建立蜀軍政府,實現重慶獨立,自任副都督,又任北伐軍四川總司令,實為辛亥元勳。他就是夏之時。
董竹君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正值他失意之時。袁世凱篡奪革命果實,將他騙到北京,解除了他的兵權,還派人嚴密監視,以防不測。看著自己辛辛苦苦參加的革命變成了這副樣子,他的心裏不是滋味。等到孫中山號召反袁時,他便自然積極參與。
當時,他正當二十四歲的好年華,而董竹君也正當人生最美的時段,加之腹有詩書氣自華,跟妓院裏其他女人相比,她顯得那麼的鶴立雞群。夏之時被她吸引,溫存儒雅地關心著她,董竹君被感動著,少女的心萌動了。
夏之時正在上海策劃反袁起義,隨時準備舉義,就在這時候,董竹君終於鼓起勇氣告訴他,老鴇要逼她接客了,她不願意接,她喜歡的人是夏之時。
董竹君的期望沒有落空,上海的反袁起義失敗後,夏之時要逃往東京,臨走前來找她,要帶她走。
由於董竹君出身青樓,他們的結合曾遭到許多革命黨人的反對,然而,這對於共過患難又彼此深愛的兩個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阻礙。到日本後,他們就結婚了。
留學東洋
一身白紗裙的董竹君和筆挺西裝的夏之時,在鬆田洋行裏舉行了儀式簡單的婚禮。那一年,董竹君十五歲。
新婚夫妻,自然是濃情蜜意,夏之時還給原先沒有名字的她起了“竹君”這個名字,希望她能像竹子那樣高潔。
結婚不久,夏之時就在東京加入中華革命黨,跟隨孫中山先生開始二次革命。與此同時,他把董竹君送到了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念書。
接受了現代教育的董竹君第一次獲得了自由思考的權利,她也終於得以有機會思考自己的人生。夏之時出身地主家庭,雖說參加革命,但是腦子裏還是有著封建殘毒,大男子主義、家長式作風,粗暴、專製,這些也就成為了新女性董竹君反抗的焦點。
1915年12月,蔡鍔在雲南舉事,打響了護國戰爭第一槍。夏之時奉命回川,臨行前,他交給董竹君一把手槍,教她防賊,若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則用它自殺。他還急召在上海南洋中學讀書的四弟夏乃逵到日本陪二嫂讀書,用意無非是要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以免她獲得自由就紅杏出牆。董竹君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親友看扁她的人格,夏之時對她如此不信任,她心裏火冒三丈。
夏之時的事業做得有聲有色,很快就達到了人生的第二個高潮。董竹君的學業也進展得頗為順利,畢業後,甚至還自學法語,準備赴法國留學。但是這很明顯超過了夏之時的忍耐極限,遂修書一封,催她盡快回四川。董竹君無奈,隻得放棄留學,收拾行裝,帶著女兒,回到了四川的夏家。
兩情不相悅
夏家是典型的封建地主家庭,封閉、落後、守舊、固執。要在一個勾心鬥角的舊式大家庭中理順關係,絕非易事。董竹君相當用心,她先是在省城買了一大堆洋貨作為見麵禮,打點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一個不漏,他們的口被封住了,不好意思一上來就找她的茬,剩下的事再見招拆招,隨機應變。夏家的老太太嫌棄董竹君是個下江人,有過青樓賣笑的過往,居然還留過洋,恐怕不好使喚,就敦勸夏之時將她休掉,另娶一房,這事被夏之時頂了回去。董竹君拿出十成功力,裏裏外外精明賢能,很快就讓夏家上上下下生出敬意,連老太太也改變了根深蒂固的成見,還親自主持操辦了一個舊式婚禮,讓已為人父人母的夏之時和董竹君高燒紅燭,重新拜堂,算是正式接納她為夏家的媳婦。
夏之時出任四川靖國軍總司令後,一改初衷,做起了地方軍閥,憑仗槍杆子欺負商民,從中漁利,錢倒是撈了不少,但他原先的革命理想卻變了質。董竹君對他的所作所為深感痛心,勸他走正道,保全清譽,這些規勸招來的卻是輕蔑的罵聲,罵聲中最強烈的一點就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
1919年,由於夏之時在四川軍界內部白熱化的派係鬥爭中站錯了隊,跟錯了人,被正式解除軍職,從此在成都過起了求田問舍的賦閑生活。他創辦過錦江公學,但隻是短期行為。他喜歡賭錢,一把把鈔票隨手而空。他喜歡敲木魚念經,假把式學佛。他抽鴉片煙上癮,董竹君看不慣,將煙具藏起來,他就惡語相侵:“就算把房子吸成了灰,也不是花你娘家的錢!”因為不得誌,夏之時的脾氣越來越糟糕,經常無理取鬧,甚至把手槍拍在桌子上,揚言要一槍崩掉她。最令董竹君難過的是,她患肺病避居花園亭子,休養三個月,他從未去探望過她。他重男輕女,見董竹君連生四個女兒,口頭不說什麼,心裏卻非常惱火。當年,夏之時的母親生下第二個女兒,曾殘忍地將她淹死,此後胎胎生兒子,夏母居然將這種惡行當作經驗加以推廣,這當然是宅心仁厚的董竹君深惡痛絕的。董竹君懷第四個女兒國璋時最為辛苦,因為勞碌過度,胎氣不足,共懷胎十五個月才分娩,身體虧損極大,夏之時卻毫無關懷之意和體貼之舉。董竹君苦口婆心地規勸丈夫放下往日都督、司令的架子,多接受點新文化新思想,多興辦幾項實業,多做些有益於社會的事情。她還拜托國民黨內頭號理論家戴季陶去勸導夏之時重拾雄心。殊不知,戴季陶意誌薄弱,是個動不動就想到自殺(最終於1949年自殺成功)的衰人,結果有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