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巧遇 重訪
話說嫣娘在床上躺著想著宜人,一時常興回來了。嫣娘隻推身上不快,常興隻當是真的,又摸摸他的頭,就[說]:“頭倒不熱,隻怕是多吃了東西了,你躺一時罷。”卻正合嫣娘之意,嫣娘又裝著哼了兩聲。
到了第二天,嫣娘不敢仍然裝病,隻得起來,又看看書,寫寫字。過了一月,嫣娘總不得個空去宜人那裏看看,心裏卻時時在宜人身上。又跟著院試近了,不免又忙著用了幾天功。常興又叫家人去辦場務、備卷。
到了考期、嫣娘進了場。到未初時候出來,甚是得意。常興接著,又問了他的文章可好,嫣娘不免公然自讚了一番。到第二日,放了榜,常興著家人去看,家人尚未回來,報子就報了,進了第二名。常興同嫣娘甚是歡喜。第二日又複試,至於獎賞送大人,一番應活是不必說了。送了大人,常興就叫家人即時催了轎子,一齊回來。嫣娘實打算可以再住幾日,偷著好去盼宜人一盼,哪知立時他父親就逼著回來了,嫣娘也隻得飲恨吞聲而已。
到了家,常興又請了客。鄭氏也是歡喜,並娟、嫿、關、窈更是非常的歡喜是不必說了。隻有嫣娘每日不惟不歡喜,反長籲短歎的不了。娟、嫿、關、窈他們時常同他說笑,他不過勉強應酬而已。常興、鄭氏每每見他這樣,隻當是在寓處的病未好。
到了八月下旬,雨花台臨近有一處禪院,名淨因庵。庵中桂花最盛,又有幾處亭閣,最是幽雅。每年到桂花開時,遊人如蟻。常興想叫嫣娘去敬敬。一日早晨,常興叫人到園裏將嫣娘叫來。嫣娘來了,常興說:“你天天在園裏閑坐,何不今日到淨因庵去看看桂花? ” 嫣娘說:“好。我已經吃畢飯了,就去罷。”常興說:“叫個人跟著。”嫣娘說:“道不遠,何必要人跟著?”常興說:“你自己去也使得,早早回來。”嫣娘答應著去了。
出了門,果然去看花的不少。嫣娘也迤邐而去。到了庵內,看那佛殿前是五株大桂樹,上頭的枝葉把天都遮著了;又見幾處禪房小院,也有幾株桂樹,或是丹如火,或是黃如金,各樣不一。那一種幽香真是沁人肺腑。嫣娘一處一處的看完了,又到一個客廳裏坐下,和尚捧了茶來。嫣娘吃了茶,和尚又擺上一桌小果碟子,嫣娘吃了幾樣,又吃了幾個點心。這是庵裏的舊例,凡有人去遊的皆如此待他,也不是專為嫣娘而設。嫣娘吃完了,拿了隨帶的銀子一兩還了和尚。和尚歡喜的了不得,眉開眼笑,又殷殷勤勤留住吃了茶,送了嫣娘出來。
嫣娘出來,見天還早,看看離庵不遠,有一莊村,甚是幽靜,就隨著步走了去。走到村前,看那小村外圍著一帶小溝,溝上有一小木橋,溝內沿栽了有幾十本木芙蓉。嫣娘正在望那芙蓉,忽聽嘻嘻一陣笑聲。嫣娘仔細看去,才看著芙蓉花內隱隱約約有兩個人站在那裏,嫣娘想道:“我何不從橋上踱過去?”就順著步一直過了橋。走到芙蓉花跟前,隻聽上個人說:“姐姐,你看那個人跑進來了。”又聽一個人說:“是誰?”嫣娘隻得站在花下不敢一動,那兩個人一齊問道:“你來做甚麼的?是想偷甚麼?”嫣娘笑著說:“天下豈有賊秀才郎?”一個略高些的說:“我隻當你是個賊,不知你是個秀才。你看你的兩隻眼東張西望的,可像個賊一樣?”嫣娘隻是笑,也不敢出聲。那人又說:“你不實說你來做甚麼,我就去喚狗來咬你。”說著就要去。那個矮些個[的]說:“姐姐,你看他那個小樣,被姐姐罵了一頓,怪可憐的,饒了他罷。”那人又向嫣娘著實的望了一眼,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慢慢的小聲說:“暫且饒你這一次。”嫣娘就隔著花作了一個揖,說:“我是嫣娘,新進的秀才。”那高些的說:“秀才是個甚麼?是長的,是團的?是紅的,是綠的?”嫣娘說:“秀才不是別的,是個功名。”那高些的說:“甚麼叫個功名?”嫣娘說:“頭上戴個頂兒,就叫功名。”那高些的說:“這個頂兒甚麼稀罕的物件,俺家放牛的小蝦兒天天把吃的雞蛋殼兒安在草帽上,豈不就是個頂兒?”嫣娘說:“哪像個捐職的品頂戴,不是個秀才。”那高些的說:“你既然是個秀才,我問你,這株芙蓉花其種始於何時?來自何地?”嫣娘卻實在不知,又不好直說的,隻是笑。那高些的說:“你連這眼前的花木還不知道,也要戴個頂兒向人誇嘴說我是天下第一勝地南京首府秀才嫣娘,真真叫人不羞死也笑死了。”嫣娘聽了,又作了一個揖,說:“小子請教。”那矮些的說:“姐姐,我們去罷,看那糊塗氣味熏壞了。”兩個說著就走。嫣娘站在路上攔住,笑著說:“才聽仙音,頓開茅塞,還望指教。”他兩個不得過去,說:“沒得指教了,你去罷!”嫣娘不肯閃開。他兩個動心了,那矮些的說: “姐姐, 你把那芙蓉典賞給他聽聽罷。”那高些的沒了法,隻說:“你站遠一步,我跟你說。”嫣娘隻得退了一步。那高些的說:“芙蓉出於日本國,周穆王好遠遊三千,一年到了那國,攜來到中華的。你記著,明日遇著學台考古,寫上就取個第一。”嫣娘說:“領教。”又說:“豈有弟子不知師之名姓的?再懇把名姓賞給弟子聽聽。”那高些的說:“你這個人不知好歹,怎麼又問我們的名姓?”那矮些的說:“這又何妨?對他說就說。俺姓奚,姐姐叫引香,我叫拾香。你知道了,去罷。”嫣娘仍然不肯過去,不妨拾香把他一推,跌在地下,他兩個跑了。嫣娘隻得起來,慢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