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花歸 珠還

話說娉婷說著怕老太太等他,就出來到院子裏,隨手掐了兩枝花去了。將花送於老太太看了,老太太叫他把窗前幾上一個白磁大瓶灌上水,將花插上。娉婷去灌了水,雙手捧著,一路走來,心裏卻想著嫣娘的話,走到堂階上,一步未上完,手中的就“滑郎”一聲,在石頭上成了白玉開花了。娉婷就嚇呆了站在那裏。老太太聽著,罵了一頓,又說:“你這小蹄子不中用,明日拉出去配個小廝就完了。”娉婷站了一時,也不敢再來見老太太,就到下邊廂房坐著去了。坐在窗下一張椅子上,一邊靠著桌子,手托著腮,噙著眼淚想著:“我自小到這裏,從沒受過這樣的氣,沒想到老太太說拉出去配小廝的話。”想了一會,“這真真是園裏那人說的話,說我可惜可惜了。”越想越酸心,不覺嗚嗚咽咽哭了一場。到了晚上,老太太著人叫了去,又數說了一頓,說:“我說你幾句,你就使性子不來了?”娉婷又站了一時,老太太說:“你必然歇罷?明日一早還到園裏去看,有新開的花再掐幾枝來,我那案頭上還有一個翡翠瓶,你沒摔完,好再來摔這個,去罷。”娉婷去了,到了廂房,和衣睡下,左思右想沒個結局。想今日這個沒趣,不過是老太太一時生氣,後來自然仍是一樣,那配小廝的話,畢竟這一輩子難免了。一直哭到天亮,又不敢不去掐花,就早早起來,也未裝束,就去了。

到了園,看嫣娘正在那裏澆花。嫣娘見娉婷來了,就笑嘻嘻的說:“姐姐怎麼起來鎮早?”娉婷也不理他,嫣娘又說:“怎麼姐姐也不梳頭,就衣冠不整下堂來了?”娉婷仍是不理他。嫣娘看娉婷站在那裏,問他話他不說,又不是掐花,呆呆站著。嫣娘說:“姐姐好像受了委屈的樣?”娉婷仍是不理他。嫣娘歎了一口氣,說:“噯,可惜,可惜!”娉婷說:“怎麼可惜?”嫣娘說:“姐姐是聰明人,這‘可惜’二字還來問我?我是個局外人,這‘可惜’中的甘苦隻怕還知之不真,姐姐在‘可惜’局中的,這甘苦自然是都領略過了。”娉婷聽了,不覺將身一蹲,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嫣娘連忙問說:“姐姐,這是何必?”連忙又作了一個揖,說:“是我的不是,一時言語衝著了。”又說:“這清早地下濕氣甚厲害,蹲在這裏受了寒也不是頑的。”娉婷拭拭眼淚,就站起來一直往書房裏去,嫣娘也跟進來。娉婷說:“你來[做甚]麼?”嫣娘說:“不是姐姐叫我嗎?”娉婷說:“我何曾叫你?”嫣娘說:“姐姐來園裏來,自然是掐花,為何到書房裏來?難道這書房裏栽花不成?”娉婷說:“人心裏過不得,你還嘔人!”嫣娘說:“我雖不才,姐姐如果有甚煩惱,我也可以分分憂,何不說說?”娉婷說:“我對你說也是無益。”嫣娘說:“或者有益,亦未可知。”娉婷叫嫣娘站近些,就小聲把昨日的事一一告於他。嫣娘把眼一紅,就淌下眼淚來了。娉婷替他拭了一拭,說:“我問你可有甚麼法,你隻是哭,終有何益?”嫣娘說:“姐姐坐下,等我想想。”娉婷就坐下了,又叫嫣娘也靠近坐下。嫣娘說:“姐姐何不將計就計?”娉婷說:“怎麼將計就計?”嫣娘說:“姐姐隻管仍然不做錯這就做錯那,或者仍然與老太太嘔氣,或者天天偷空就去睡著,或者再是老太太罵你,你就裝著尋死。”嫣娘說一句,娉婷把頭點一點。娉婷說:“到後來到底怎麼樣?”嫣娘說:“隻等老太太氣你不過,要打發你了,我就回去著人來買你,到我家去服侍我母親。姐姐後來,我自然有個安排。”娉婷說:“你幾時回去?”嫣娘說:“我等姐姐有信,就給他做個金蟬脫殼之計。”娉婷又點點頭。嫣娘說:“姐姐去罷。看老太太怪你。姐姐以後也莫來了,看旁人疑惑。”說著,嫣娘就到院子裏替娉婷掐了幾枝花,交給娉婷拿著去了。

娉婷果然從了嫣娘的計,天天嘔氣,嘔了十幾天。老太太始而罵他,繼而勸他,他總是不改,老太太氣著叫家人來說要打發他,這也是個氣話,原是嚇他的意思。誰知他仍然不改,並且時常偷著要上吊,要吃毒藥,老太太怕將來鬧的不好,就當真要打發他了。

娉婷一聞此信,這日就起個早,走到園門口叫嫣娘說:“解元回去罷!”說完了,連忙跑了,嫣娘從書房裏出來就不見他了。嫣娘知是其計已成,就到大門首找著胡小廝,拉到對門茶肆裏坐下,吃了兩碗茶,嫣娘說:“我承老兄照看,這有一個財,想叫老兄發發,以為謝禮,不知可受不受?”胡小廝笑著說:“甚麼財照顧小弟?”嫣娘說:“我聽府裏要打發丫頭,不知是哪個?人才如何?年紀多大?”胡小廝說:“是老太太房裏的,老兄是去年在轎裏看過的。”嫣娘說:“我有個表兄,姓李,要買人,老兄若能去說,包管謝儀加厚。”胡小廝喜歡的了不得,就一口應承說:“在我,在我。”嫣娘說:“這還等我回去,先向他說明才好。”胡小廝說:“老兄隻管去,園中的事我替你照應。”嫣娘就去了。

到了家,見堂屋院裏放著些桌椅並米麵等物,嫣娘也未及問就進了堂屋。見了鄭氏,鄭氏問他在哪裏住了一兩個月,嫣娘就隨口支吾說:“不是在一家。”隨口編了幾家。鄭氏說:“怪道我著人去找你,再找不著。”嫣娘說:“不是還未得回來,隻因有一家有個丫頭要賣,我想俺家人甚少,母親何不叫李朝奉去買來。”鄭氏最是疼兒子的,豈有不肯的,就說:“你去向李朝奉說就是了。”嫣娘出來,見了李立說:“三山街有個許老爺家,他家有個丫頭,奶奶要買,你去帶二三百銀子,找著他家家人姓胡的,說有個王貴向我說你家府裏有個丫頭要賣,我是來買的,不拘多少銀子,務必買來。外謝姓胡的二十兩銀子,就說這謝儀也是王貴說明的。他若要問王貴,你就認作是你表弟,說他不幾日就來。在我家替我照料事。”李立說:“買丫頭這事容易,又是什麼王貴,我不懂。”嫣娘就發了急說:“你真真罷了!連這點頭小事也不能辦,你隻管去像我這樣說就是了。”李立也不敢再問,隻得拿著銀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