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迎秋 染病

話說嫣娘想作迎秋會,站了一時,回來到引香房裏坐下,引香說:“我今日得罪你了。”嫣娘說:“大奶奶之言,誠為藥石,當銘心不忘的,怎麼說到得罪?不過是我一時心煩,未等說完我就走了,倒是我得罪你了。隻是法語之言能無從乎?卻要改之為貴,不知我可能改不能改,這卻連我自己也不能定,倒怕真負了你的心。”說著坐了一時,天已晚了,引香說:“我今日心裏不快,你到那邊歇歇去罷。”嫣娘說:“使得。”又坐了一時去了。

到了拾香房裏,拾香說:“你怎麼不在那邊,莫是我姐姐怪你,把你趕出來了?”嫣娘說:“不是怪我。”說著就歎了口氣。拾香說:“姐姐之言也非無理。”嫣娘說:“我豈如此糊塗,不知話之好歹?你想想他們幾個,如宜人、阿粲、娉婷,這幾個的來路你是知道的,他們也可謂心如金石,當初我一見他們就兩下裏如此纏綿,竟到了不能解的地位,這就可信他們是能共安樂即能共患難的了。”拾香說:“他三個且無論你花許多銀子,就是你的心也是費盡了。”嫣娘說:“我有個識英雄於風塵的眼光,這幾兩銀子算甚麼?世上薄情的人未必無情,多是因這幾兩銀子慳慳吝吝,所以‘情’之一字就不知為何物了。即如你家姐妹兩個,我以先在芙蓉花下任你兩個奚落,豈真我是個呆子!隻是這惜花之情太重,所以就叫我是狗是馬,再等而下之,是魚是鱉,我都願意。”說著拾香笑起來說:“你方才說你不呆,這呆話又出來了。”嫣娘說:“且莫講這些事了。我跟你商議明日作了迎秋會,你自然是去的,不知大奶奶可去不去?你可能替我代請一請?”拾香說:“你怎麼拿的穩我必去,我明日偏不去。你自己不敢去請客,我又不是你的小價,如何叫我去請?若是我不去,你可能叫你們大奶奶來請我?”嫣娘笑著說:“是我說錯了,我先負荊請罪。”說著又作了一個揖,把臉伸過去說:“請二奶奶打著問他還混說不混說了?”引的拾香大笑說:“你嘔死我了,那富春姐姐隻怕就是你這樣嘔死的。”嫣娘說:“你倒公道之至,還想給前人出氣,我這個臉更是該打的!”說著笑了一時。一時用了晚飯,又坐著談了一時明日迎秋的話,就歇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嫣娘起來,催著拾香去向引香說了,一齊都到亭子上去了。一時宜人幾個都來了。嫣娘叫人將席擺上,席擺了,嫣娘出了亭子,向西作了一揖說:“此間有一薄酌,請你這秋到裏邊一談。”引的大家笑了。一會嫣娘進了亭子,坐下同引香、拾香、宜人幾個飲了一會酒,嫣娘就斟了一杯送在上麵空座上,說:“你這秋年年來的,卻是何意?說你有情,你卻把柳葉催黃了,蘆花逼白了,把菊花、芙蓉、桂花都促著急急的落了,又把楓葉、柿葉都叫他變紅了。你還怕人不傷心,又特特的把風颼颼的吹來,叫人冷冷清清;把雨霎霎的下著,叫人淒淒涼涼。我勸你不如早些回去罷,你又是不肯。若說你無情,你又慣會動人的心,使那宋玉悲秋,杜牧傷秋,那老工部也不免有些酸心無奈何了,反作了個《秋興八首》。你這秋,我說你的可是不是?隻怕你也沒的說了。”說著長歎了一聲說:“噯,人生如夢,今年迎秋,明年送春,不知不覺就雪上少年頭了。”說著就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正在哭著,忽然向後一仰,一下跌倒。引香幾個連忙扶起,叫著不應,就立刻連椅子抬著抬到引香房裏,娉婷、雁奴兩個駕到床上,引香說:“慢慢放下躺著。”宜人說:“不可平放著,爺是一時傷感太過,氣痰上壅,放下就了不得了。”向著娉婷、雁奴說:“你兩個快些上床,在後靠著,爺坐在床上罷。”引香又忙著叫丫頭去回老太太,宜人說:“暫且莫回,老太太年紀大了,聽著隻怕一頭不了又一頭了,俟稍定一時,等爺能說出話來再去回罷。”引香隻得依了。看著嫣娘臉上黃如金紙一般,引香、拾香叫著不應,娉婷、雁奴兩個在後靠著,引香、拾香兩個拉著他兩隻手摸著脈,那脈先則亂跳,後則微微一動,引香、拾香說:“隻怕是不中用了。”就放聲大哭,娉婷、雁奴也是大哭,娟、嫿、關、窈、阿粲、麼鳳在地下站著俱是大哭。宜人高聲說:“莫哭,病人原是從傷心得的病,再聽著哭更是要傷心了。”無奈哭聲太多,一時再叫不應,宜人沒了法,隻得勸住引香,在耳跟前說了一會,又勸住了拾香,也說明了,又勸住眾人才各各住了哭聲,一齊望望嫣娘。又過了一時,嫣娘的臉微微一紅,眼微微一睜,就喉中哇然一聲吐出幾口痰帶血來。宜人說:“好了,阿彌陀佛!”引香、拾香問著可吃茶,嫣娘搖搖頭,引香又叫娟姐去燉人參膏子拿來,娟姐去了。嫣娘又歎口氣把眼閉著,宜人說:“爺倒是靜養靜養好,此時可以躺下了。”娉婷、雁奴就輕輕將嫣娘放下睡好,宜人又向嫿姐說:“你去回老太太知道,隻說爺是偶冒風寒,不可太說重了。”嫿姐答應著去了。鄭氏聽說,連忙一手扶杖,一手扶著丫頭來了,嫿姐在後跟著也回來了。到了明月清風廬,進了裏間問嫣娘是怎麼的,此時嫣娘心裏已經明白了,聽鄭氏問他,他就說:“沒甚病,不過是涼了。”鄭氏坐了一時說:“可用請郎中吃藥?”嫣娘說:“不用。”鄭氏又坐了一時去了。嫣娘雖然病減了些,隻是閉著眼憩睡。過了十幾日,依然如是。